第67章:真心与玻璃镜
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林翠翠独坐在自己那间狭小的配殿值房内,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案上一只精巧的琉璃瓶。瓶身冰凉,里面盛放着她自己用花草精油和酒精勾兑出的“古龙水”,散发着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清冽香气。窗外万籁俱寂,只有远处更鼓声隐约传来,一声声,敲打在她纷乱的心上。
乾隆那双时而玩味、时而深沉、时而又流露出不容错辨情意的眼眸,总在她脑海中浮现。白日里,他屏退左右,在御花园的假山石后拦住她,不再是那个睥睨天下的帝王,倒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笨拙地询问她家乡是否也有这样的景致,是否……也有值得她等待的人。那灼热的呼吸,近乎露骨的试探,让她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
穿越至今,她一直以现代人的灵魂冷眼旁观,用美妆技术作为护身符和向上攀爬的阶梯。她以为自己是这宫斗棋局外的玩家,可不知从何时起,乾隆那专注而复杂的目光,竟让她有些迷失了。这份“圣眷”,是机遇,更是万丈深渊。
“砰——”
一声极其轻微的、类似石子敲击窗棂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林翠翠浑身一僵,瞬间从情感的旋涡中抽离出来。这不是风声,也不是虫鸣。她迅速吹熄了桌上的油灯,将自己隐没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挪到窗边,借着窗纸的缝隙向外望去。
月光下,庭院空无一人。但就在窗台下方不起眼的角落里,多了一小团用石子压住的绢布。她的心跳陡然加速,是上官婉儿?还是张雨莲?她们用这种隐秘的方式传递消息,意味着情况已经到了万分紧急的地步。
她小心翼翼地开窗,迅速将绢布取回,借着重新点燃的微弱烛光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娟秀却略显仓促的小字:“事急,容嬷嬷夜查旧档,恐露‘陈’迹,速决。”
陈!陈明远!
林翠翠的手猛地一颤,烛火随之摇曳,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容嬷嬷是皇后的人,一直在暗中调查她的底细。如今竟查到了与陈明远相关的蛛丝马迹!一旦坐实她与宫外男子有染,莫说什么帝王真情,就是项上人头也难保!那个与她一同穿越而来,曾是她在这个陌生时代唯一慰藉和退路的男人,此刻竟成了悬在她头顶最锋利的一把刀。
次日清晨,林翠翠刻意用脂粉掩盖了眼底的乌青,强打起精神,如同往常一样,前往永和宫为几位低位嫔妃打理妆容。然而,宫内的气氛明显不同往日。宫女太监们窃窃私语,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探究、同情,甚至还有几分幸灾乐祸。
果然,刚踏进永和宫正殿,一股低气压便扑面而来。一向与她交好的庆贵人面色尴尬,欲言又止。而坐在上首的仪嫔,则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盖,眼皮都未抬一下,声音带着刺骨的凉意:“林宫女真是好大的本事,这永和宫的小庙,怕是快要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林翠翠心知肚明,容嬷嬷调查的风声已经漏了出来。她深吸一口气,屈膝行礼,姿态放得极低:“奴婢愚钝,不知何处得罪了娘娘,还请娘娘明示。”
“明示?”仪嫔冷笑一声,将茶盏重重搁在案几上,“本宫可不敢!有些人啊,仗着会些奇技淫巧,便忘了自己的身份,妄想攀附天听,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如今好了,惹得一身骚,可别带累了我们永和宫!”
这话已是极重的敲打和羞辱。殿内其他几位嫔妃也纷纷低下头,无人敢为她辩驳。林翠翠感到一阵屈辱涌上心头,但她死死掐住掌心,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此刻任何辩解都是徒劳,甚至会越描越黑。
她抬起头,脸上竟绽开一个得体甚至带着几分感激的微笑:“娘娘教训的是。奴婢身份卑微,蒙各位娘娘不弃,方能有一席安身立命之地。奴婢时刻谨记本分,不敢有非分之想。今日妆容,奴婢新研了一款‘桃花玉露膏’,能令肌肤白里透红,光泽焕发,正配仪嫔娘娘您雍容华贵的气度,不知娘娘可否允许奴婢为您一试?”
她这番话避重就轻,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反而让仪嫔蓄满力的一拳打在了空处。尤其是那“桃花玉露膏”的名头,着实勾起了仪嫔的好奇心。她冷哼一声,虽未直接答应,但神色已缓和了不少。
林翠翠知道,暂时的危机靠低头和新技术度过了,但真正的风暴,正在暗中酝酿。
就在林翠翠凭借过硬的“业务能力”勉强稳住永和宫的阵脚时,乾隆身边的大太监吴书来却亲自来了,传旨皇上召见。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林翠翠整理了一下衣襟,深吸一口气,跟着吴书来走向养心殿。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云端,又似踩在刀尖。她脑海中飞速盘算着各种应对之策,否认、装傻、还是……
踏入西暖阁,乾隆正背对着她,站在一扇巨大的窗前,望着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明黄色的龙袍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威严,却也有种难言的孤寂。
“奴婢参见皇上。”林翠翠跪下行礼。
乾隆缓缓转过身,没有叫她起身,只是踱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那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沉默了许久,他才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林翠翠,告诉朕,你究竟是谁?”
林翠翠的心猛地一沉。
“朕派人查过你的底细。”乾隆的声音继续传来,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她心上,“林家村农户之女,家境贫寒,目不识丁。可你,通晓文字,言语间常有机锋,更身怀这闻所未闻的妆容秘术。你所言所行,与你的出身格格不入。朕,需要一个解释。”
冷汗瞬间浸湿了林翠翠的后背。她最害怕的问题,终于被直白地摊开在了面前。穿越是她最大的秘密,也是绝对不能透露的底牌。
就在她大脑飞速运转,准备编造一个得道尼姑梦中授艺的离奇故事时,乾隆却忽然弯下腰,伸手托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与他对视。
他的眼神变了,不再是帝王的审视,而是混合着困惑、挣扎和一种近乎脆弱的炽热。“朕不在乎你来自哪里,”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朕只想知道,你的心里,可有一丝一毫,装着朕?”
林翠翠彻底愣住了。她预想了无数种逼问和责难,唯独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直接告白。帝王的真心,混杂着怀疑与试探,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将她牢牢罩住。
然而,未等她做出回应,乾隆却松开了手,从袖中取出一个物件,递到她面前。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镶嵌着玳瑁边框的……玻璃镜!镜面打磨得极为光滑清晰,比她在这个时代见过的任何铜镜都要清楚百倍,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惊愕失措的容颜。
“这是西洋进贡的玩意儿,名曰‘玻璃镜’。”乾隆的目光紧紧锁住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朕初见它时,便想起了你。你的那些‘独创’妆品,你的言行思想,便如同此镜之于铜镜,清晰、耀眼、与众不同。”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断定:“告诉朕,你与这镜子的来处,是否有着某种关联?”
玻璃镜!他竟然用玻璃镜来试探她!一瞬间,林翠翠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现代的灵魂与古代的躯壳,最大的破绽在这一刻被无情地指向了她最核心的秘密。他是在怀疑她是西洋细作?还是……他已经触摸到了那匪夷所思的真相边缘?
巨大的惊恐让她几乎窒息。她看着镜中那个面色惨白、眼神惶恐的女子,仿佛看到了自己摇摇欲坠的伪装和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
“皇上!”林翠翠猛地俯下身,额头抵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带着一丝颤抖,“奴婢……奴婢不知皇上此言何意!奴婢所有微末之技,不过是……不过是幼时偶遇一游方道人,蒙其指点,胡乱学了些皮毛,绝无任何不可告人之秘!此心此身,皆属大清,望皇上明鉴!”
她只能一口咬定这个临时编造的说辞,将一切推给虚无缥缈的“奇遇”。
乾隆没有说话,暖阁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更漏滴答作响,每一秒都漫长如年。他摩挲着那面冰冷的玻璃镜,眼神复杂地变幻着,似乎在权衡,在判断。
良久,他才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起来吧。”
林翠翠依言起身,双腿仍在发软,不敢再抬头看他。
“这道人,倒是神通广大。”乾隆意味不明地评价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罢了,此事暂且不提。三日后,太后于慈宁宫设宴,点名要你前去伺候妆容。你好生准备,莫要出了差池。”
太后设宴?在这个节骨眼上?林翠翠心中警铃大作,这绝非普通的侍奉,很可能是一场针对她的“鸿门宴”。
“是,奴婢遵旨。”她恭顺应下。
“退下吧。”乾隆挥了挥手,目光重新投向窗外,背影恢复了帝王的疏离与莫测。
林翠翠如蒙大赦,强撑着几乎虚脱的身体,一步步退出养心殿。直到走出很远,被初夏微凉的风一吹,她才惊觉自己里衣已被冷汗彻底浸透。
她紧紧攥着袖中那块传递消息的绢布,指尖冰凉。前有帝王莫测的真心与致命的试探,后有皇后与容嬷嬷步步紧逼的调查,宫外还有陈明远这个随时可能引爆的隐患。而三日后的慈宁宫宴,无疑是所有矛盾的集中爆发点。
她抬头望向那一片片巍峨耸立、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光芒的宫墙,它们曾经代表着机遇和新鲜,此刻却像巨大的牢笼,将她死死困住,无处可逃。
乾隆在她退下后,缓缓转过身,看着空荡荡的殿门,眼神深邃。他低声对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吴书来吩咐道:“去查,给朕细细地查。重点不是那虚无缥缈的道人,给朕查清楚,她入宫前前后后,所有接触过的,姓陈之人。”
吴书来心头一凛,躬身领命:“嗻。”
与此同时,林翠翠回到值房,展开那块已被她汗水濡湿的绢布,翻到背面,用眉笔的炭条,极快地写下几个小字:“慈宁宫宴,恐有变,若闻异动,依计行事。”她必须通知上官婉儿和张雨莲,做好最坏的打算。
写完,她将绢布揉成一团,紧紧握在手心,走到窗边。她该如何在这绝境中,为自己,也为那渺茫的归家之望,寻得一线生机?那面清晰的玻璃镜,仿佛依旧悬在她眼前,照见的不仅是她的容颜,更是她那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岌岌可危的灵魂。
夜色,再次降临。而慈宁宫的方向,灯火渐次亮起,宛如一张无声张开、等待着猎物的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