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珠江江面上氤氲的水汽尚未完全散去,陈明远已站在泊于十三行码头的“海石”号甲板上,眉头紧锁。他手中握着一面从西班牙商人那里换来的威尼斯水晶玻璃镜,仅有巴掌大小,镶嵌着繁复的银边,镜面光洁如水,纤毫毕现。这本是他今日用来“敲山震虎”,与广州巨贾潘振承的永昌行建立联系的关键器物。然而,此刻这面镜子边缘,却多了一道细微却刺眼的裂痕。
“怎么会这样?”陈明远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他穿越至此,凭借对现代知识和物品的巧妙运用,一路虽有波折却也算顺遂,这面镜子是他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不容有失。
身后三位风格各异的佳人亦是神色凝重。林翠翠一身鹅黄绫裙,娇艳的脸上满是焦急,抢先道:“公子,定是昨夜卸货时,那些粗手粗脚的下人不小心磕碰了!我这就去找他们算账!”说着便要转身,裙袂翻飞间带起一阵香风。
“翠翠,且慢。”上官婉儿出声阻止,她穿着一身月白素缎旗袍,身姿挺拔,理性分析道,“存放镜子的锦盒是我亲自检查后封存的,内有软绒,寻常磕碰绝难造成如此裂痕。这痕迹……倒像是被什么尖锐之物刻意划过。”她目光锐利,如同她精通的算术,力求精准。
张雨莲默默上前,伸出纤指,极轻地触了一下裂痕边缘,感受着那细微的凹凸,低声道:“婉儿姐说得是。而且,这裂痕的位置刁钻,若不仔细看难以察觉,但在特定光线下便会无所遁形。像是……有人存心要让公子在关键时刻出丑。”
陈明远心中凛然。他初来乍到,凭借着几件稀奇的西洋货——能聚光点燃纸片的“燧石镜”(放大镜)、一按便能生出火焰的“神火机”(打火机),已在十三行引起不小轰动,但也无疑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这面超越时代的玻璃镜,其清晰度远非当下流行的铜镜或模糊的铅锡玻璃镜可比,一旦亮相,必能引得追求奢侈新奇的广州上流社会,特别是以潘振承这等行商首领为首的人物侧目。如今宝物受损,不仅计划受阻,更意味着暗处已有敌手在行动。
“看来,有人不想我那么顺利见到潘启官啊。”陈明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躁,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事已至此,追究暂缓。关键是,一个时辰后与永昌行的初步接洽,我们该如何应对?”
十三行街区,商馆林立,旗幡招展,各国语言交织,空气中弥漫着香料、茶叶和皮革的混合气味。永昌行的会客厅内,布置典雅,红木家具光可鉴人,却隐隐透着一股审视的压迫感。
接待他们的是永昌行的一位二掌柜,姓钱,身材微胖,面庞圆滑,一双小眼睛闪烁着精明的光。他对陈明远这位近日声名鹊起的“异域豪商”表面上客气,言语间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倨傲。毕竟,十三行见多了携奇货可居的洋商与内地商人,若无真材实料或过硬背景,难入潘家法眼。
寒暄过后,钱二掌柜捋着短须,笑道:“陈公子近日名头响亮,连几位西洋大班都对公子的货品赞不绝口。却不知今日,又带来了何等奇珍,能让敝行开眼?”
林翠翠闻言,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锦盒,那里面有裂痕的镜子像块烙铁般烫手。上官婉儿神色不变,脑中飞速计算着各种应对方案。张雨莲则微微垂眸,似乎在观察厅内布局与钱掌柜的气色。
陈明远却从容不迫,微微一笑:“奇珍不敢当,不过是一些海外小玩意,或许能博潘启官一哂。”他并未直接取出镜子,而是话锋一转,“在下听闻潘启官不仅精通商贸,对天文地理亦颇有研究,尤其好奇海外诸国风物。恰巧,前几曰在下从一艘荷兰商船上,偶得一件小物,或可助人‘明察秋毫’。”
他示意上官婉儿取出一只小巧的木盒。钱二掌柜眼中闪过一丝好奇。只见陈明远打开木盒,取出的并非镜子,而是一枚单筒望远镜(他稍作改装,使其更符合这个时代的工艺外观)。
“此物名曰‘千里镜’,可将远处景物拉至眼前。”陈明远将望远镜递过去,简单指导了使用方法。
钱二掌柜将信将疑地接过,走到窗边,对着远处粤海关的旗杆望去。片刻之后,他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猛地放下望远镜,脸上倨傲之色尽去,满是惊诧:“这……这旗杆上的龙纹,竟似在眼前!连彩绘的剥落都清晰可见!真乃神物也!”
陈明远淡然一笑:“雕虫小技罢了。相较于洞察远方,有时,看清自身反而更难。”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钱二掌柜因激动而泛红的脸,这才对林翠翠微微颔首。
林翠翠心领神会,强自镇定地捧出那方锦盒。她的心跳得飞快,生怕下一刻那裂痕就会暴露,让公子颜面尽失。陈明远亲手打开盒盖,那面华美的水晶镜静静躺在绒布上。
钱二掌柜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他凑近前,赞叹着银边工艺,随即目光落在镜面上。就在他凝神细看,似乎快要注意到那丝裂痕的瞬间,陈明远状似无意地调整了一下镜子的角度,让窗外光线恰好避开裂痕,同时开口:“此镜乃威尼斯工匠心血之作,照影逼真,可正衣冠,可省自身。钱掌柜不妨一试?”
钱二掌柜的注意力被“正衣冠、省自身”的话语牵引,加之方才望远镜带来的震撼,他并未深究,乐呵呵地拿起镜子顾影自怜起来,口中连连称奇,对镜中清晰的自己啧啧称叹。
危机暂时解除。林翠翠暗暗松了口气,看向陈明远的眼神充满了敬佩与倾慕。上官婉儿眼中也闪过一丝激赏,公子临机应变的能力,总是超出她的计算。张雨莲嘴角微弯,露出一抹安心的浅笑。
然而,就在气氛看似缓和之际,厅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一名永昌行的伙计引着一位衣着华贵、神态傲慢的年轻公子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名随从。
“叔父!听说今日有南洋来的商人献宝?怎不叫我开开眼!”那年轻公子扬声笑道,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陈明远和他身边的三位女秘书,尤其在姿色最为明艳的林翠翠身上停留片刻。
钱二掌柜脸色微变,起身介绍:“陈公子,这位是我家启官的侄孙,潘世恩潘少爷。”又对潘世恩道,“世恩,这位是陈明远陈公子,确有奇物在此。”
潘世恩大喇喇地走上前,一眼就看到了钱二掌柜手中的镜子,劈手便夺了过去:“哦?这就是那西洋镜?让我瞧瞧!”他拿着镜子胡乱照了照,又随手递给身边一个捧着礼盒的随从:“拿着,回去给奶奶瞧瞧新鲜。”
那随从慌忙伸手去接,不知是紧张还是手滑,镜子竟从他手中脱出,直坠地面!
这一下变起仓促,所有人都惊呆了。林翠翠更是吓得掩口惊呼。若镜子当场摔碎,不仅合作彻底泡汤,陈明远等人恐怕会立刻被扫地出门,成为十三行的笑柄。
电光火石之间,站在陈明远侧后方的张雨莲动了。她一直看似安静,实则全身戒备,目光始终留意着周遭。就在镜子脱手的瞬间,她已预判到落点,几乎是本能地,她脚步一错,身形如穿花拂柳般轻盈上前,裙摆下的绣花鞋尖巧妙地在镜子即将触地的前一瞬,向上轻轻一垫!
这一垫,力道恰到好处,既缓冲了下坠之势,又改变了镜子的轨迹,使其向上弹起半尺。紧接着,张雨莲素手一探,稳稳地将镜子接在手中。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发生在眨眼之间,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厅内一片寂静。潘世恩和他的随从张大了嘴。钱二掌柜目瞪口呆。连陈明远都感到一阵后怕与惊讶,他深知张雨莲有武艺底子,却不知她反应如此迅捷,身手如此巧妙。
张雨莲面色微白,但气息不乱,她双手将镜子捧还给陈明远,低声道:“公子,物归原主。” 她垂眸避开潘世恩那变得饶有兴趣甚至带着一丝贪婪的目光,默默退回陈明远身后。
陈明远接过镜子,心中波澜起伏,但面上不动声色,对潘世恩淡淡道:“潘少爷,小心些。此物脆弱,承载的却是在下与永昌行合作的诚意。”
潘世恩回过神来,非但没有歉意,反而哈哈一笑,目光在张雨莲身上逡巡不去:“好身手!没想到陈公子身边竟有如此巾帼佳人!佩服,佩服!”他话锋一转,“不过这镜子嘛,既然没碎,说明与我潘家有缘。叔父,我看陈公子是诚心之人,不如直接引见我叔公吧?”
钱二掌柜面露难色,但潘世恩显然在家族中颇有地位,他只得应承下来。
凭借望远镜的震撼和张雨莲的应急之举,陈明远竟因祸得福,获得了面见潘振承的机会。初步接洽算是涉险过关,钱二掌柜的态度也恭敬了许多,亲自将他们送出永昌行。
返回寓所的途中,陈明远看向张雨莲,诚挚道:“雨莲,方才多亏了你。”
张雨莲微微摇头,脸上并无得色,反而带着一丝忧虑:“公子,分内之事。只是……那位潘少爷,看人的眼神令人不安。我观他面色,纵欲过度,肝火旺盛,非是良善之辈。我们需多加提防。”
林翠翠此刻也从惊吓中恢复,带着几分后怕和醋意,挽住陈明远的手臂:“是啊公子,那人讨厌得很!不过还是雨莲姐姐厉害,刚才那一下,真是帅呆了!”她语气娇憨,但看向张雨莲的眼神深处,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往日里,她自觉容貌最盛,常得陈明远纵容,上官婉儿虽聪慧却过于清冷,张雨莲更是沉默少言如同背景。可今日,张雨莲这石破天惊的一手,无疑在公子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上官婉儿则冷静地补充:“公子,镜子的裂痕和潘世恩的意外,恐怕并非孤立事件。我怀疑,有人在我们尚未察觉时,已经盯上了我们,并且手段颇不光明。需要尽快查清是谁在背后搞鬼,以及他们的目的。”
陈明远颔首,目光扫过珠江两岸繁华而暗流汹涌的街景,沉声道:“婉儿所言极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今日我们虽侥幸过关,但真正的麻烦,恐怕才刚刚开始。”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尤其是……我们可能引起了潘家内部某些人的注意,这未必是好事。”
就在这时,一名做普通商人打扮的护卫匆匆走来,低声在陈明远耳边禀报了几句。陈明远的脸色微微一变。
“查到些什么?”上官婉儿敏锐地问。
陈明远目光凝重,缓缓道:“我们存放货物的仓库,昨夜并非无人潜入。有人看到‘永昌行’的人曾在附近鬼鬼祟祟出现,但,并非钱二掌柜这一脉的。”
三位女秘书闻言,心中都是一紧。永昌行内部竟也有人对他们图谋不轨?是商业竞争,还是别有隐情?那面有裂痕的镜子,究竟是谁的“杰作”?
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映在青石板上,仿佛预示着前路的崎岖与莫测。广州十三行的水,比他们想象的更深,更浑。而陈明远不知道的是,一张无形的大网,正悄然向他们撒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