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粗布,慢悠悠盖在无锡县城郊外的运河岸边。游大娘的住处是三间连排的乱砖瓦矮平房,墙身用青砖混合碎瓦垒砌,缝隙里嵌着干枯的稻草,屋顶铺着青灰色的旧瓦片,不少地方已经开裂,檐下空荡荡的——这年头,穷人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哪里挂得起咸肉咸鱼。房子沿河而建,门前便是纵横交错的水道,江南水乡河道畅通,只有遇上多年不遇的大水才会漫上岸,墙根处那道浅浅的水痕,还是去年汛期留下的印记。
阿福、阿喜走在前面,老胡背着药箱,身后跟着个瘦高的少年,正是阿根。四个人踩着河边的青石板路,鞋底沾了些湿润的泥点,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哎呀,阿福、阿喜可算回来了!”游大娘系着围裙从灶间迎出来,眼角的皱纹笑成了菊花,“快坐快坐,粥刚熬好,还热着呢!”她手脚麻利地端出一钢盆白米粥,瓷盆边缘凝着一层米油,又弯腰从炉膛里掏出几个烤得焦黑的烘山芋,外皮裂开,露出金黄的瓤,热气裹着甜香扑面而来。最后,她从腌菜坛里夹出一碟雪里红,翠绿的菜叶撒着几粒粗盐,看着就爽口。
四个人也不客气,各自端起粗瓷碗,呼噜呼噜地喝起粥来。阿根捧着碗,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两颗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转,终于忍不住滚落在粥碗里,溅起细小的涟漪。
“这孩子,怎么了?”游大娘放下自己的碗,伸手想摸阿根的头,语气里满是关切。
阿喜放下粥碗,叹了口气:“游大娘,他爹娘都死在鬼子手里了,如今就剩他一个孤儿,一心想跟胡师傅学武艺,好为爹娘报仇。”
游大娘闻言,眼圈一下子红了,抬手擦了擦眼角:“可怜的孩子,真是个有志气的好孩子。”
阿福喝了一口粥,看向老胡:“老胡啊,我看阿根这孩子根骨不错,性子也坚韧,你不如就收了他吧?”
老胡放下碗,眉头微微皱起,看着阿根叹了口气:“孩子,学武艺可不是闹着玩的,要吃很多苦。我居无定所,常年奔波江湖,靠卖艺卖药糊口,风里来雨里去,这个苦你受得了吗?”
阿根“哐当”一声放下碗,猛地站起身,眼神坚定得像长岗岭上的石头:“能!我一定能!只要师傅肯收我,不管什么苦,我都能吃!”
老胡正要说话,门外传来两声轻响,阿二和阿凤推门走了进来。“胡师傅,好久不见!”阿二笑着打招呼,阿凤也跟着问好,两人在一旁的板凳上坐下,静静听着这边的对话。
老胡看着阿根执着的眼神,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既然你一心想跟我学武艺,那你今晚就跟我回塘头吧。”
阿根闻言,激动得浑身发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老胡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
“快起来,快起来!”老胡慌忙伸手把他扶起,“不必如此大礼,你既然拜我为师,今后一切都得听从我的。”
阿根连连点头,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却是喜极而泣。他刚要跟着老胡出门,游大娘一把拉住了他:“这么晚了,塘头离这儿还有十几里路,都是乡间小路,黑灯瞎火的,孩子还小,路上多危险啊!”
阿凤见状,连忙开口:“游大娘说得对,胡师傅,您和阿根不如就在阿二这侧屋暂住一晚,明天再走也不迟。”
游大娘连连称是:“对对对,侧屋收拾干净了,能住人!”老胡想了想,也觉得有理,便点了点头应下。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一瘸一拐的脚步声,丁宝扶着墙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笑意。听说老胡收了阿根做徒弟,他围着阿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对着老胡拱手道:“恭喜胡大哥,收了个好徒弟啊!”
随后,他转过脸,对着阿福、阿喜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们两个小子,可真不简单!把濑虎、小雕那帮汉奸耍得团团转,还跟两个特务干了起来,最后被东洋鬼子关了起来,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也!”
阿喜瞪大了眼睛,诧异地问:“丁宝哥,这么快你就知道了?”
丁宝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得意地说:“我丁宝在这运河边一带,可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什么样的消息能逃过我的耳目?”
大家听了,又一起笑了起来。阿根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痕,破涕为笑:“起先我看你们俩躲在一边,对着两边的人都扔砖头石块,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一想,你们是想让他们打起来呀!我趁人不注意,也向他们两边扔了好几块石子呢,看见他们打起来了,你们跑,我也跟着后面跑了!”
大家听了,又是一阵欢声笑语。丁宝拍了拍阿根的肩膀:“看不出来,你还挺机灵的,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阿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丁宝装模作样地说:“这就是《孙子兵法》中三十六计里的离间计!”
阿根听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只听见门外传来三长两短的叩门声。阿福说了声:“自己人。”便起身去开门。
只见王麻子兴高采烈地扛着磨刀凳子闯了进来,一路走还一路说:“大快人心,真是大快人心!”
阿福惊疑地问:“王麻子大哥,又出什么事了?”
王麻子重重地在阿福的肩膀上捶了一拳,哈哈大笑:“阿福、阿喜啊,真有你们两个的!你们把汉奸特务挑得打了起来,又动枪又动刀,两个特务还被五花大绑送进了宪兵队,结果汉奸特务全被关了起来!你说让人听了高兴不高兴?”
阿喜也奇怪地说:“消息传得这么快,你也知道了?”
王麻子不以为然地说:“我这还算快?还有人比我更快的呢!”
大家不禁奇怪地问:“还有人比你更快的?”
王麻子点了点头:“是啊,还有比我更快的!”
丁宝也不相信地追问:“那会是谁呢?”
王麻子得意洋洋地说:“那就是阿炳!阿炳已经把这段故事编成了街头小唱,一边在街头拉着二胡唱着小调,唱的都是你们的英雄事迹啊!”
阿福和阿喜恍然大悟:“阿炳师傅真了不起!”
砖瓦屋里的笑声此起彼伏,混着粥香和烘山芋的甜香,飘出窗外,消散在运河岸边的夜色里。月光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远处偶尔传来几声蛙鸣和渔船划过水面的轻响,江南水乡的夜晚,静谧而温暖。
此后,阿根便和老胡相依为命。他从早摸黑跟着老胡勤学苦练武艺,平日里敲铜炉、扛行李,跟着师傅走南闯北。日子虽然艰辛,可阿根却从此不再孤单,心中充满了报仇的信念与对未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