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的内殿,死一般的寂静。
那常年缭绕的、足以安神静心的檀香,此刻却像是凝固的琥珀,将太后那破碎的幻梦与无尽的悲凉,一同封存在这窒息的空气里。自那日林玥揭开了皇帝亲手编织的、那张名为“孝顺”的毒网后,这座曾经与世隔绝的宫殿,便不再是清修的净土,而是酝酿着一场惊天风暴的阴谋中心 。
太后斜倚在凤榻上,身上那件酱褐色的僧袍,更衬得她面如金纸。短短一个时辰,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迅速地苍老了下去。但她那双浑浊的眼中,那份属于母亲的、最后的温情与哀恸已被彻底风干,取而代て之的,是一种被背叛和仇恨淬炼过的、令人心悸的冰冷寒光。她不再是那个潜心礼佛的老人,而是一头被唤醒的、伤痕累累却依旧渴望复仇的雌狮。
“好……好一个‘枯荣散’……”她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朽木在摩擦,“哀家真是养了一个……好儿子啊。”
林玥静立一旁,神色平静。她知道,此刻任何的劝慰都是苍白无力的。她需要的,不是一个沉浸在悲痛中的盟友,而是一个能与她并肩作战的、清醒的同谋。
“太后,”她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瞬间将太后从怨毒的回忆中拉回现实,“悲伤与愤怒,无法杀死敌人,只会加速我们自己的灭亡。您现在要做的,不是追忆过去,而是决定未来。”
太后猛地转过头,那双锐利的、属于前朝摄政太后的眼睛,死死地钉在林玥的身上。“未来?”她惨然一笑,“哀家这副被掏空了的身子,还有什么未来可言?”
“不,”林玥摇了摇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属于顶尖战略家的、绝对的自信与冷静,“您的身体,正是我们反击的、最锋利的武器。”
她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千钧:“我们不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为您解毒。那只会让陛下更加警惕,将他的手段转入更深的暗处。我们要做的,是反其道而行之。”
“我们要……让您‘病’得更重。”
太后的瞳孔,猛地一缩。
“我们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上演一出您‘油尽灯枯、命悬一线’的大戏。”林玥的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我们要让太医院所有人都束手无策,让陛下陷入一场‘孝’与‘疑’的公开 dilemma(困境)。我们要创造一个只有我能解决的绝境,而解决这个绝境的‘代价’,便是我们夺回主动权的……第一步。”
这番话,大胆,疯狂,却又带着一种缜密到可怕的逻辑。它精准地抓住了皇帝最大的软肋:他可以不在乎母亲的死活,却不能不在乎自己“以孝治天下”的圣名。在大燕王朝,天子的权威根植于“天命”,而“孝”,正是维系这份天命最重要的一环 。一旦他被扣上“不孝”的帽子,便会动摇其统治的根基。
太后看着眼前这个女子,那颗早已沉寂了二十年的、属于政治家的心,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了。她终于明白,这个被命运推到自己面前的女子,拥有的不仅仅是神鬼莫测的医术,更是一颗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七窍玲珑心。
“你要哀家……如何信你?”她沙哑地问道。
“您别无选择。”林玥的回答,直接而又残酷,“您只能信我。因为,我是您唯一的生路。”
良久,太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悲凉与脆弱,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哀家这条老命,便交给你了。”
凤凰的盟约,在这一刻,由情感的共鸣,彻底升华为一场压上了身家性命的、冰冷的战术同盟。
枯荣之兆
三日后,一个看似寻常的清晨。
慈宁宫内,林玥打开了随身的药箱。她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瓷瓶,倒出了一粒比米粒还小的、黑色的药丸。
守在一旁的桂嬷嬷见状,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林……林姑娘,这……这是……”
“定心丸。”林玥淡淡地答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的内心独白,却是另一番景象:“从‘紫背天葵’中提取出的生物碱,经过高度提纯,可以起到类似强效β受体阻滞剂的作用。口服后十五分钟内,便可迅速降低心率与血压,造成四肢冰冷、呼吸抑制、脉搏微弱等症状,从任何中医的角度看,这都是‘阳气衰竭、心脉将断’的必死之兆。最重要的是,它的效果,可以被我特制的拮抗剂,在半个时辰内,完全逆转。”
她用这个时代的人无法理解的知识,为太后,量身定做了一场完美的“死亡” 。
太后看着那粒药丸,眼中没有丝毫的犹豫。她接过药丸,在桂嬷嬷颤抖的目光中,一口,吞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她缓缓地躺回床上,闭上了眼睛,平静得,仿佛只是要睡一个寻常的午觉。
药效,比林玥预想的,来得还要快。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太后那张本就苍白的脸,迅速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青灰一片。她的呼吸,从平稳变得急促,再从急促,变得微弱,最终,若有若无,仿佛随时都会断绝。桂嬷嬷颤抖着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手腕,瞬间吓得魂飞魄散!
那脉搏,微弱得,如同游丝。那手腕,冰冷得,不像活人!
“太……太后……”
“按计划行事。”林玥的声音,冷静得像冰,瞬间将桂嬷嬷从巨大的恐慌中拉了回来。
桂嬷嬷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她酝酿了一下情绪,随即猛地冲出内殿,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恐到了极点的表情,用一种撕心裂肺的、变了调的声音,尖叫起来:
“来人啊——!不好了——!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她……薨了——!”
这声尖叫,如同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慈宁宫那维持了二十年的死寂!
整个宫殿,仿佛一锅被烧开的水,瞬间沸腾了起来!宫人们惊恐的呼喊声、茶盏摔碎的清脆声、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交织成一曲死亡降临的、混乱的序曲。
而这场混乱,正以一种不可阻挡的速度,向着整个紫禁城,疯狂地蔓延开来。
龙驾亲临
皇帝萧文德得到消息时,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
当那名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将“太后病危”的消息禀报上来时,他握着朱笔的手,猛地一僵。一滴殷红的朱砂,从笔尖滴落,在那份关于黄河水患的奏折上,晕开了一团刺目的、如同鲜血般的印记。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悲伤,而是……怀疑。
太巧了。这一切,都太巧了。林玥那个女人,才刚刚进入慈宁宫三天!
然而,怀疑归怀疑,他却必须立刻做出一个“孝子”该有的、最完美的表演。他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脸上瞬间布满了“震惊”与“悲痛”,声音因“焦急”而嘶哑:“你说什么!快!快摆驾慈宁宫!传太医院所有当值御医,立刻!滚过去!”
当皇帝的龙辇,在一众太医和禁军的簇拥下,如同风驰电掣般赶到慈宁宫时,这里,早已是一片愁云惨雾。
宫人们跪了一地,哭声震天。
萧文德踉跄着冲入内殿,当他看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面如死灰,已然毫无生气的母亲时,那双深邃的龙目之中,也终于,流露出了一丝真切的慌乱。
他可以不在乎这个母亲的死活,但他不能不在乎她死亡所带来的、可怕的政治后果!
“母后!母后您怎么了!”他扑到床边,握住太后那只冰冷的手,声音里,是恰到好处的、悲痛欲绝的哭腔。
新任的太医院院使李显,带着一众太医,诚惶诚恐地上前,开始轮流为太后进行“望闻问切”。
他们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最终,李显颤巍巍地跪倒在地,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与无力。
“启禀陛下……太后娘娘她……她脉象沉细欲绝,元气已散,五脏六腑皆已衰竭……此乃……此乃油尽灯枯之兆,是……是天命啊!臣等……臣等无能,已……无力回天!”
这番诊断,与林玥预料的,分毫不差。他们用尽了毕生所学,最终,也只能得出一个最传统,也最无力的结论 。
这个结论,瞬间将皇帝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击碎了。他知道,一旦太后薨逝,那些早已对他心怀不满的宗室和言官,会如何用“不孝”这把最锋利的刀子,来攻击他,动摇他那看似稳固的皇权。
就在这片绝望的死寂之中,一个清冷的声音,如同天籁,缓缓响起。
“陛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血引龙涎
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聚焦在了那个从内殿缓缓走出,神情肃穆的青衣女子身上。
是林玥。
她就像一个早已算准了时机的棋手,在棋局最关键的时刻,落下了那枚足以逆转乾坤的棋子。
“你?”皇帝猛地回头,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钉在她的身上,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你……有办法?”
“回陛下,太医院的诊断,只说对了一半。”林玥不卑不亢地走到凤榻之前,那份从容与自信,与周围那些早已六神无主的太医们,形成了鲜明无比的对比。
“太后娘娘,并非是自然衰竭。”她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而是之前所中的‘枯荣散’奇毒,在耗尽了娘娘的生机之后,产生的最后一次、也是最猛烈的一次反噬!它就像一场藏在体内的野火,正将娘娘最后一点元气,都燃烧殆尽!”
她没有否定太医们的诊断,而是用一个更加耸人听闻、也更加合理的“真相”,将其覆盖。她将一场可控的“假死”,重新定义为了一场迫在眉睫的、需要用雷霆手段来挽救的“危机”。
“此等回光返照之局,看似必死,实则,却也暗藏着一线生机!”林玥的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智慧与算计的光芒,“民女的师门,有一上古奇方,专治此等阴毒反噬之症。只是……”
“只是什么!快说!”皇帝急切地催促道。
林玥缓缓跪下,一字一顿地,抛出了那份,她早已为皇帝量身定做的……“天价药方”。
“此方,需以传说中至阳至刚的神物——‘龙涎草’,作为主药,方能驱散太后体内那深入骨髓的阴寒之毒。”
龙涎草!
皇帝的脸色,瞬间一变!他知道,这株由先帝费尽心力,从海外火山岛寻来的神物,是他所有私藏中,最珍贵,也最宝爱的一件!是他留着,日后为自己续命用的!
然而,林玥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彻底陷入了绝境。
“不仅如此,”林玥缓缓抬起头,直视着皇帝的眼睛,“此方,还需一位至亲的、身负真龙血脉的亲子,心甘情愿地,献出三滴‘心头血’,作为药引,方能引药入心,以血脉共鸣之力,重新点燃太后娘娘那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
此言一出,整个慈宁宫,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份惊世骇俗的药方,给彻底震住了!
龙涎草,是皇帝的私产。而心头血,则是皇帝的……命!
这哪里是药方?这分明是一场,对帝王孝心的、最赤裸裸的公开审判!
皇帝死死地盯着林玥,那双深邃的龙目之中,是滔天的怒火,是刺骨的怀疑,更是……一种被彻底逼入死角的、无力的恐慌。
他知道,他掉进了一个陷阱。一个,他明知是陷阱,却又不得不跳的,阳谋。
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在天下人的悠悠之口面前,他能拒绝吗?
他若拒绝,便是亲手向全天下承认,他,是一个为了身外之物,连生身母亲的性命都可以罔顾的……不孝之君!
到那时,他那所谓的“天命”,将彻底沦为一个笑话!
林玥静静地跪在那里,垂着眼帘,一言不发。
她将这把名为“孝道”的刀,递到了皇帝的手中。
现在,该由他自己,来决定,是捅向自己,还是……捅向他的皇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