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二迎着朝阳而立，看着那蓬勃的日出一时出了神 ——仿佛有一股牵引之 力在呼唤着自己， 一种迷醉的感觉在清明中升起。
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 身体轻盈舒爽， 那阳光暖融融的， 晨起的风犹如 滋养身心的蜜汁般芳香。
突然，他发现自己已经离地， 悬浮飘在半人高的地面上， 而自己的肉身还 愣愣地站在原地， 望着太阳的方向。
道二自幼在梦中就经常四处飘飞，对于当下的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修炼道 家仙法后， 入定化神、神魂出体游荡更是家常便饭，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 稀奇。只是这次有所不同，道二可以清晰地看到眼前空中有一个旋转着的 漩涡，而漩涡内散发出一种让自己想往的牵引力。那感觉就好像饿了几天 后， 闻到了肉包子在笼屉中散发出来的香味。
好奇与渴望驱动着他飘向那个旋转着的光晕，飞向太阳升起的方向；而那 光晕也散发出接引的旋流， 牵引着他顺利进入。
在平常冥想修炼的时候，道二多次进入不同的意境空间，但这是第一次感 觉对面那股主动的拖引之力。难道是自己的修为通过昨天写书的过程有所 提升？ 他心中暗自思忖， 倒也没有抵触。
眼见里那股光晕漩涡越来越近，突然感觉自己好像穿过了一层薄膜，犹如 通过了一个泡沫壁。紧接着又是一层。前后经过了三层。
眼前光线突然一暗， 景色一花， 自己的身形悬浮在半空中不动了， 那牵引 之力蓦然消失，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然后突然间，感觉 重力突 然恢复了对自己的作用， 身体急速地下坠了下去。
道二慌张得手舞足蹈， 大声呼叫。噗通一声， 身体掉入了一片汪洋之中。 他并没有受伤， 也没有被水呛到。他很好奇， 尝试游泳， 发现这水面辽阔 至极，无边无际，但水对自己浮力极大， 自己就漂在水面之上， 甚至可以 站在水上行走。
道二在水面上站起， 好奇地打量四周： 天空昏暗， 没有日月星光， 四周大 雾弥漫，远远地可以看见或说感知到天际在极远的地方；脚下的水昏暗深 不见底； 四周没有任何声音， 寂静得可怕；水面无风自动， 有轻微的涟漪 不断， 但却没有分毫声音； 天空水下不见任何活物， 远近不见任何差 异， 四周空荡荡， 了无生机。
好奇怪的所在！这是道二第一次进入这样的异度空间。他四处张望、叫喊，
没有回声， 也没有回应。
他朝一个方向小心地探索前行。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景物始终如一， 天 地混沌， 也无时间变化可言。就连自己的心跳与脉搏也没有， 自己仿佛也 从来没有在这里呼吸过。
道二有点慌：我是在梦中，还是禅定中呢？ 两种都不像——梦里从来没有 过如此长时间的单调主题， 而禅定中自己的神识会有一种旁观的清明感， 可以有随时抽离出来的主导权。
这经历太奇怪了！道二努力回想自己在藏经阁看过的所有书籍，也回想不 出哪部典籍对这样的状况有所描写。
在这混沌初开的天地间，道二就好像站在了一个泡泡内壁里，不管往哪边 走， 都会回到原点；但因为没有任何参照物， 故而也无法知道自己 是否回 到了原点或身处何方。同样， 没有了参照物， 时间也失去了流逝的感觉。 天地混沌， 自己也不生不灭，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到底是度过了一盏茶 的时间还是千年万载。
他尝试了所有自己能想到的法子，想让自己离开这里，让意识回到身体里， 但怎么也挣脱不出当下的这片无极空间。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疲惫地沉寂了下来，承认自己真的被永远地困在了 这个地方。他坐在水面上， 两眼空洞， 内心空灵， 有过的好奇、急躁、暴 怒、忧怨、沮丧、咒骂， 都慢慢地被没有时间的时间打磨平息。
道二尝试过各种努力——跳高、潜水、奔跑、冥想、睡觉，但都毫无作用。 这里不用吃东西，不用睡觉， 不用呼吸， 身体也是虚化的， 连伤害自己自 杀都做不到。无助的孤独， 全然的寂静， 单调的永无止境的重复， 单一的 画面 ……
道二感觉要崩溃了。他其实已经崩溃、抑郁了好几次了，每次经过漫长的 自我心理调整又恢复过来，然后再次慢慢地被这些折磨到崩溃。直到现在， 他的心与意识都几乎碎成了齑粉，而且懒得再收拾成那个所谓的自己。慢 慢地，他感觉自己融入到了这海与天中，被这海与天稀释、侵蚀、吞并
道二明显地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往海面下沉入，就好像沼泽慢慢地淹没一只 误入其中的小鹿——一种缓慢而持续的下沉过程， 让他内心天人交争。
非想
这不是道二第一次要被这古怪的海水吞没， 前几次他都奋力挣扎了出来， 可是挣脱后又怎么样呢？ 还是要面对这无尽的孤寂与无法摆脱的困境。
这一次他决定躺平——爱怎样怎样吧， 既然上天无路， 或许入地有门呢。
沉陷很缓慢。也不知过了多久， 海水已经到了他的胸口处。水浪拍打着自 己的胸脯， 如此地真实， 又如此地虚幻。
道二不知道完全没顶还需要多久，只是自己在水下的手脚现在就犹如在粘 稠的泥浆里，分毫动弹不得， 只有头还能左顾右盼， 但这里四周都全然一
样， 也真没什么好去顾盼张望的。他就好像是一个钉子，被突兀地钉在这 无际的水面上。
就这样， 道二一动不动地呆着，等着。可是下沉停顿在了这一个深度， 仿 佛结束了，要不是海水还有涟漪不断，他甚至会误会时间永久地暂停在某 一刻里了。
当身体长久地不能动后， 自己的脑海反而更活跃了，他开始觉得：之前被 困在这个空间里，自己至少还是自由人， 想干嘛就能干嘛； 现在好了， 只 能动心思， 其它的都被定格住了。难道这就是自己要面对的永远了吗？
道二开始回顾自己的一生， 铭心自问：一辈子也没有对不起过什么人， 就 连放火想要谋财害命的那对奸夫淫妇自己也从心里宽恕了他们，自己到底 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要遭受如此的因果报偿呢？
想到此处，他开始重新梳理自己一生中读过的所有典籍，一直想到自己昨 晚刚写完的那卷道家心得领悟。回想道士们苦修一生，只为可以进入不生 不灭、无人无我、不思不欲、不净不垢、无思无谋、无为无不为的境界， 得长寿不死，再无三灾六难缠身、喜怒哀乐流转，不离不入，与天地同寿。
道士们一生或累世所求， 不正是自己当下所处的境地吗？ 自己半生所愿， 不正是要置身与停留在这样的状态中吗？
道二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心想事成——自己真的现在就位于无私无欲无生 灭、无病无灾无是非、无人无我无尊卑的世界里，真可谓所求得应、心想 事成了。可是这真的就是自己想要的世界吗？ 自己就这样永远地永久地滞 留在这样一片天地里就幸福快乐满足了吗？
他思绪如潮， 心境始终难以平息 ——
难道是我心境修为还不够精纯，被卡在两个层面之中的荒漠里，前不着村 后不着店的？ 我对道法的理解或修为还存在需要突破的瓶颈？ 那这个 瓶颈到底是什么呢？ 我还有什么是现在可以做的呢？
道二一遍遍地梳理自己所知所学， 突然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是啊， 就是 因为我不停地在想，在渴望解困，不断地寻求脱离的方法， 尝试不同的手 段，所以我的思念和头脑始终还是纷杂的， 因此欲念和恐惧不断， 这 就是 我当下的瓶颈啊。或许这就是我被困于此的原因吧！
如果我不再挣扎，或许情况能有所不同？ 反正也不能比现在更糟了吧！毕 竟这里又不会真的要了我的命——这里我连一个实体都没有，怎么能死呢。 或许死就是脱离这里的唯一办法。
道二努力地控制自己思绪， 让脑子放空， 让自己进入禅定的空明状态。
果然， 他感觉海水慢慢地开始上涨， 从前胸到脖子， 到鼻眼， 到额头， 最 后到了头顶， 自己全然地没顶入这粘粥一般的海水里。
道二完全无法动弹分毫，远远看去就好像一个珊瑚礁。他等待着，等待着， 可是许久、许久过去了， 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发现自己被全然 地困在了这 一状态里， 现在全身上下动弹不得， 身体所有的部位都失去了知觉， 仿佛 被海水融化了一般， 不再属于自己， 不能动， 也没有感觉的反馈。
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如果什么都不发生我要怎么办？ 难 道这就是一切的结束了吗？ 难道我就要永远地成为这无名海域中的一丝 游魂了吗？ 游魂至少还可以游吧，我呢？ ！我是什么？ 现在的我又算什么 呢？
“寂灭涅盘，如如不动，无欲无思，不生不灭”——突然， 道二想起了经 文中这段话。这境界曾经是自己十几年苦苦渴望的一种存在，被叫做大成、 神。可是当自己真的在这样的意境中长久无止境 地体验它时，道二一点儿 都不觉得这是一种自我意识的至高境界； 相反地， 他感觉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诅咒、 一个无法被打破的困局。
随着没有时间的时间流逝，道二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自己思维的能 力都在变得迟钝、涣散， 自己的思想与意识仿佛就要彻底消融在这果冻般 的汪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