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供销社”的横空出世,如同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旧有商业联盟那看似坚固的乌龟壳上。物美价廉的布匹粮食,便捷的格物银票结算,以及悄然重建的运输脉络,让那份《同业公约》的封杀效果大打折扣。许多原本迫于压力、或心存观望的中小商户,眼见着“供销社”门庭若市,马快嘴等早期支持者赚得盆满钵满,再也按捺不住,开始偷偷摸摸地恢复与格物院的往来,甚至主动寻求加入“供销社”的供货或分销体系。
旧联盟的内部,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裂痕。
然而,“隆盛号”及其背后的势力,盘踞帝国经济命脉数十年,根深蒂固,岂会因一时受挫而轻易认输?在商贸流通领域的“釜底抽薪”被陈野“另起炉灶”硬生生破解后,他们将目光投向了更深处,投向了帝国自古以来管制最严、利润也最丰厚的领域——盐与铁。
这一日,陈野正在“格物供销社”的后仓,看着工人们将新到的一批苏芽从云州矿场发来的、品质极佳的生铁锭分类入库,脑子里琢磨着怎么利用这批好铁,进一步优化火炮铸造或者开发些新的民用铁器。刘明远拿着一封盖着户部大印的公函,脸色比上次送来《同业公约》时还要难看,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公……公爷!祸事了!”刘明远声音发颤,将公函递给陈野,“户部与工部联合行文,援引《盐铁官营律》及《矿产专营令》,勒令我格物院云州矿场,即刻起,所产铁料,必须全部交由朝廷指定的‘官铁局’统一收购、调配!严禁私自售卖、转运!违者……以盗采官矿、走私论处!”
这简直就是一道锁喉的枷锁!直接掐断了格物院最重要的原材料来源和利润支柱!云州矿场产的铁,不能自己用,不能自己卖,只能低价(可想而知)卖给官铁局,那矿场还开个什么劲?格物院庞大的军工和民用铁器生产,立刻就成了无源之水!
几乎同时,黑皮也带来了来自扬州试点的坏消息。两淮盐运使衙门突然加强了盐引核查,以“来源不明”、“恐涉私盐”为由,扣押了格物钱庄通过新渠道购入、准备在“供销社”试水销售的一批官盐,并扬言要追究相关责任人的罪责。这分明是堵死了格物院涉足盐业的任何可能!
“盐和铁……他们终于把这看家的法宝祭出来了。”陈野看着那封措辞严厉的公函,脸上非但没有惊慌,反而露出了一种“果然如此”的冷笑,“玩商业玩不过,就开始耍官腔,动律法了?好啊,真好!”
他随手将公函扔在旁边的铁锭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他们以为,抬出祖宗律法,就能把老子按死?”陈野眼神锐利如刀,“老子倒要看看,是他们那几百年前的旧律法硬,还是老子手里这能打造利国利民之器的‘新铁’硬!”
鲁大锤气得一脚踹在旁边一个空木箱上,木箱瞬间四分五裂:“狗日的官铁局!那帮蛀虫,除了会压价、会贪墨,还会干啥?咱们的好铁给他们,简直是喂了狗!”
刘明远急道:“公爷,此事非同小可!盐铁官营,乃是国策,硬抗不得啊!是否……是否先暂避锋芒,与户部、工部斡旋……”
“斡旋?拿什么斡旋?跪下来求他们高抬贵手?”陈野打断他,语气带着讥讽,“对付这种拿着鸡毛当令箭的货色,求饶没用,得把他们那套‘令箭’给掰折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脑子飞速转动。
“他们不是拿《盐铁官营律》说事吗?老子就跟他们好好论一论这‘盐铁’!”陈野眼中闪烁着挑战的光芒,“刘明远,立刻以格物院的名义,起草一份奏章!不,一份《请变通盐铁政以利国便民疏》!”
“变……变通?”刘明远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变通!”陈野斩钉截铁,“他们在朝堂上不是喜欢引经据典吗?老子也跟他们掉掉书袋!奏章里就给老子写:盐铁官营,古已有之,旨在平物价,足国用。然,时移世易,旧制僵化,官营之铁,质次价高,不堪军国之用;官营之盐,层层盘剥,民负沉重。今我格物院,以新法采矿炼铁,质优而价平,所产之铁,铸炮可御外侮,造器可利民生!若拘泥旧制,强令官收,非但与国无益,反损军备,困黎民!故请陛下圣裁,于云州矿场试行‘官督商办’新法,或准格物院以所产之铁,直接抵充部分军械制造之需,以减少朝廷采买支出,惠及兵工!”
他这一番话,引据(虽然是歪解)典故,立足现实,直指旧制弊端,更是巧妙地将格物院的铁与国防大事捆绑在一起,可谓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刘明远听得目瞪口呆,还能这么玩?这简直是在律法的边缘疯狂试探,不,是在重新解读律法!
“那……那盐业之事……”刘明远迟疑道。
“盐?”陈野冷哼一声,“盐引制度,积弊更深!但现在动盐,牵扯太大,容易成为众失之的。先集中火力,攻其一点!把铁的事情搅浑,让他们自顾不暇!”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更危险的光芒:“而且,谁说咱们就只能盯着国内这点盐铁了?老子记得,之前看海图,东南沿海有些岛屿,好像就有露天的、品质极佳的铁矿苗?还有那扶桑国,盛产白银和硫磺?黑皮!”
黑皮如同鬼魅般现身。
“让你的人,想办法接触沿海那些有胆子的海商,或者……那些被官府称为‘海寇’的家伙!打听清楚海外矿产的情况,特别是铁和硫磺!再看看有没有可能,建立一条海外的供货渠道!”陈野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开拓新世界的决绝,“陆路被他们卡死了,老子就开海路!这就叫‘粪勺开海’!”
黑皮眼中精光一闪,领命而去。
刘明远听得心惊肉跳:“公爷!私通海寇,探查海外……这,这可是大忌啊!”
“忌个屁!”陈野浑不在意,“老子又没说要造反!打听消息,做生意而己!咱们格物院需要好铁好硫磺,国内买不到,还不许咱们看看外面有没有?这叫开阔视野,互通有无!总比某些人守着金山饿死强!”
安排完这些,陈野依旧觉得不够“保险”。他亲自跑了一趟京郊火炮制造总局,拉着鲁大锤和负责技术的工匠,让他们紧急赶制一批用云州矿场自产精铁打造的、性能数据远超官铁局产品的枪管、炮栓等关键部件。然后,他带着这些“样品”和沈括数据局出具的对比测试报告,首接去找了兵部尚书。
兵部尚书虽然也对陈野这“痞官”有些头疼,但毕竟是带兵的人,更看重实实在在的军械质量。当他看到格物院提供的铁料样品强度、韧性远超官铁局产品,并且有详细数据支撑,而价格却更具优势时,不由得动心了。边军火炮的威力和重要性,他心知肚明,若能以更低成本、获得更优质的铁料用于军工,对帝国而言无疑是好事。
“陈公爷,此事……容本官细想,还需与户部、工部商议……”兵部尚书态度暧昧,既未首接答应,也未拒绝,显然是在观望风向。
陈野要的就是他这个态度!只要兵部不坚决反对,就有了回旋余地。
与此同时,那份以格物院名义上奏的《请变通盐铁政以利国便民疏》,也送到了永昌帝的案头。奏章中详述官营弊端,列举格物院新法优势,将铁料质量与国防安全挂钩,言辞恳切,数据翔实,极具说服力。
朝堂之上,再次因格物院掀起的风波而争论不休。钱益之、王文炳等人自然是极力反对,斥责陈野“妄议国策”、“其心可诛”。但这一次,支持陈野的声音也悄然出现。一些务实派官员,尤其是与军工、边务相关的,开始公开或私下表示,格物院所产铁料质优价廉,若能为军国所用,实乃利事。兵部尚书在朝会上也含糊地表示“铁料质量,关乎军备,确需重视”。
永昌帝看着底下吵成一团的臣子,又看看格物院那份有理有据的奏章,以及兵部暧昧的态度,心中天平再次倾斜。他深知旧制积弊,也看到了格物院带来的新的可能性。
最终,永昌帝下旨,对格物院“妄议国策”之举予以申饬,但同时也下令,由户部、工部、兵部派员组成核查小组,赴云州矿场实地勘察其铁料生产情况及质量,并就“官督商办”或“以铁抵需”等变通方案的可行性进行研议。
这道旨意,依旧没有明确支持陈野,但却打开了一道口子!将原本铁板一块的“盐铁官营”律法,撕开了一条允许讨论和调研的缝隙!
消息传出,“隆盛号”背后的势力一片哗然,他们没想到陈野竟敢首接挑战国策,更没想到皇帝居然没有立刻严词驳回!而格物院上下,则士气大振!
陈野站在格物院总部的楼顶,望着东南方向,仿佛能听到海浪的声音。
“陆上的路,咱们要争!海上的路,咱们也要开!”他低声自语,脸上带着开拓者般的坚毅与豪情,“这把‘粪勺’,看来是真要捅破这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