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粪勺治蝗”一役,如同在沉闷的京城投下了一颗味道独特却威力巨大的炸弹。其效果远超陈野的预期。不仅京畿灾情得到有效控制,保住了至关重要的春苗,更重要的是,“格物院”和“陈野”这两个名字,以一种极其强硬和另类的方式,深深地刻入了朝野上下的认知中。
民间议论的风向彻底变了。茶馆酒肆里,说书先生们唾沫横飞地演绎着“陈侯爷粪勺挥洒退蝗神,格物院浓烟滚滚保庄稼”,引得满堂喝彩。庄户人家提起陈野,不再是戏谑的“粪勺侯爷”,而是带着几分敬畏和感激的“陈青天”。甚至连街头巷尾的孩童玩耍,也多了个“泼粪水打蝗虫”的游戏,虽然味道有点冲,但家长们大多笑骂两句,并不真的阻止——毕竟,这法子真能救命!
这股来自底层的、朴素的认可,形成了一股无形的力量,反过来影响着朝堂的舆论。之前那些弹劾格物院“藏污纳垢”、“亵渎斯文”的奏章,在“功在社稷”的御笔匾额和汹涌的民意面前,显得苍白无力。赵文明等人虽然恨得牙痒痒,却也不敢再轻易公开抨击,只能将不满压在心底,等待新的时机。
格物院内,气氛更是前所未有的高涨。经过蝗灾的实战检验,原本还有些松散、彼此间存有隔阂的“三教九流”们,真正拧成了一股绳。鲁大锤带着冶金组,根据捕虫网的使用反馈,开始研究更轻便坚韧的铁丝网;沈括的算学组则在大量数据基础上,尝试建立更精准的灾情预测模型;林三的农艺组忙着研究被蝗虫啃噬后作物的恢复情况,以及如何利用捕捉到的蝗虫(晒干磨粉可作饲料);胡青的医药组则总结此次防疫经验,编写简易的《灾后防病手册》……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干劲十足。
陈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他知道,格物院这棵幼苗,经历了一场风雨的洗礼,不仅没有夭折,反而扎根更深,枝叶更茂了。
这天下午,他正蹲在格物院后院的试验田里,看着林三带人移栽新培育的、据说更耐旱的“西凉二号”薯苗,一个熟悉的小内侍气喘吁吁地跑来传旨:陛下口谕,召云麾侯即刻入宫,于御书房觐见。
陈野拍了拍手上的泥,心里琢磨着:蝗灾刚过,这时候召见,是封赏?还是又有什么幺蛾子?
到了御书房,只见李元照独自一人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几份奏章,眉头微蹙,似乎有些烦恼。见到陈野,他脸上才露出一丝笑意,挥手免了他的礼。
“陈师傅,来了。”李元照的语气带着几分亲近,显然还未从“粪勺退蝗”的兴奋中完全平复,“此次蝗灾,多亏了师傅力挽狂澜,格物院上下,功不可没!”
“陛下过奖了,分内之事。”陈野嘿嘿一笑,也不客气,自顾自地在旁边一张锦墩上坐下,“就是味儿大了点,估计这几天京城老百姓吃饭都得就着那股子味儿下饭。”
李元照被他这话逗得笑了出来,摇了摇头,随即又叹了口气,将面前一份奏章推向陈野:“师傅看看这个。”
陈野接过来,粗略扫了几眼。是赵文明上的折子,内容嘛,依旧是老调重弹,说格物院虽有小功,然其行事乖张,汇聚三教九流,非朝廷正途。更指出,格物院耗费内帑钱粮,如今蝗灾已过,当裁撤冗员,缩减用度,以免尾大不掉,滋生祸端云云。
“这老小子,还真是阴魂不散。”陈野把奏章丢回桌上,浑不在意,“陛下,您信他这套?”
李元照苦笑道:“朕自然知道赵爱卿……有些言过其实。只是,朝中持此论者,并非仅有他一人。格物院初立,便耗费不少,如今灾情已缓,若不能尽快展现出更多……嗯,持续的效用,恐怕日后类似的声音会越来越多,朕也难一直压着。”
陈野明白了。小皇帝这是既想用他这把“快刀”,又担心这把刀太扎眼,引来太多非议,动摇他本就未稳的根基。这是在向他索要更多的“成绩”,来堵那些守旧派的嘴。
“陛下放心。”陈野胸有成竹地拍了拍胸口,“格物院可不是光会救火的!咱们的‘铁牛’还在改进,‘自行车’眼看就要能骑着上街了,鲁大锤他们在研究新式炼钢法,林三的薯苗要是成功了,亩产还能再增!这些都是能实实在在让国库增收、让百姓吃饱的好东西!至于钱粮……”
他眼珠一转,露出那标志性的狡黠笑容:“陛下,格物院可不是光花钱的主儿!这次治蝗,胡青他们弄的那个驱虫药粉,效果不错吧?咱们可以稍微改改配方,做成‘格物院特制驱蚊香’,夏天快到了,这玩意儿肯定好卖!还有林三弄的那个沙棘果酱,陛下您也尝过,味道不错吧?咱们可以扩大生产,挂在‘云漠商号’下面卖,利润一部分上缴内帑,一部分留给格物院做研发经费!这叫‘以院养院’,不仅不花陛下的钱,还能给陛下赚钱!”
“以院养院?还能……赚钱?”李元照再次被陈野天马行空的想法冲击到了,眼睛瞪得溜圆。朝廷机构还能做生意赚钱?这简直颠覆了他的认知!但细细一想,若真能如此,岂不是解决了大难题?
“当然能!”陈野肯定道,“技术这东西,用对了地方,就是金山银山!关键是要放开手脚,别被那些条条框框捆死了!陛下,您就把格物院当成您的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平时喂点谷糠(基本经费),它就能给您下出金蛋(新技术、新产品)来!稳赚不赔!”
李元照被他说得心潮澎湃,仿佛已经看到了内帑充盈、新技术层出不穷的美好未来。他用力点了点头:“好!就依师傅所言!格物院之事,朕必力挺!至于赵爱卿等人的非议……师傅不必过于挂怀,朕自有分寸。”
解决了心头大事,李元照神情放松了许多,他看着陈野,忽然问道:“陈师傅,那日朝堂之上,你言及‘粪勺’可治蝗,朕虽准了,心中亦存疑虑。今日四下无人,师傅可否告知朕,此法……究竟是何道理?难道真是因为……其味污秽,蝗虫不喜?”
陈野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李元照有些莫名其妙。
“陛下啊陛下,”陈野止住笑,眼神却变得认真起来,“您真以为臣是靠那粪水的臭味把蝗虫熏跑的?那玩意儿顶多算个辅助!”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指着外面宫墙一角:“陛下您看,那墙角为何不长杂草?”
李元照顺着看去,摇了摇头。
“因为宫人时常清扫,那地方干净,草籽落下去也没法生根。”陈野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李元照,“治国,有时候就跟清理墙角一样!蝗灾就像是突然长出来的杂草,光靠祈祷、或者等它自己枯萎(祭祀、等待),是没用的!你得动手去清理!”
“粪勺,就是清理的工具!”他语气铿锵,“它代表的,不是污秽,而是行动!是直面问题、动手解决的决心和勇气!蝗虫怕的不是粪水的味道,怕的是我们不再空谈,而是拿起‘粪勺’,实实在在地跟它们干!”
“那些只会引经据典、空谈道理的人,就像是对着杂草念经的和尚,念一万遍,杂草也不会少一根!而臣,就是那个拿起粪勺,直接上去铲草的人!方法可能不好看,可能惹人非议,但管用!”
他走回李元照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陛下,这天下的事,很多时候就是这么简单直接。问题来了,别怕脏,别怕难,找到关键,拿起最合适的‘工具’(可能是技术,可能是政策,也可能是非常手段),干就完了!这,就是臣的‘粪勺哲学’!”
李元照怔怔地听着,心中如同被一道闪电劈开,豁然开朗!陈野这番话,将他心中许多模糊的念头瞬间照亮、串联了起来!是啊,为君者,岂能终日困于经义辞藻、朝堂平衡?更要有直面现实、动手解决的魄力和智慧!陈野的“粪勺”,代表的正是这种 精简的、务实敢为的精神!
他看向陈野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仅仅是一个能臣干吏,更像是一位能为他指明方向、赋予力量的“师傅”!
“师傅……朕,受教了!”李元照站起身,对着陈野,郑重地行了一礼。这一礼,是学生对老师的敬意,是君主对股肱的倚重,更是对那条“粪勺”所指明的、充满烟火气与实干精神的治国道路的认可!
陈野坦然受了这一礼,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这“帝师”之名,才算是真正落在了实处。
御书房内,君臣二人,一者年轻锐气,渴求变革;一者痞气十足,手段百出。一条不同于以往任何时代的道路,就在这番关于“粪勺哲学”的对话中,悄然铺陈开来。而格物院,将成为这条道路上,最锋利的那把“粪勺”,为这个古老的帝国,掏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崭新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