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三年的秋风,已然带上了漠北特有的肃杀与凛冽。张家口外,广袤的草原褪去了盛夏时节那仿佛能滴出汁液来的浓绿,换上了一望无际的枯黄。草叶在愈发刺骨的寒风中簌簌抖动,相互摩擦,发出干燥的声响,如同万千细沙滚动。然而,这天地间的萧索,却被一股蒸腾的人间热气所驱散。自张家口城下起始,向西绵延直至目力难及的远方,一条新辟的土路如同巨大的伤疤,烙印在金黄草毯之上。土路两侧,旌旗招展,数千名工匠与民夫蚁聚于此,号子声、金属撞击声、号令声、骡马嘶鸣声交织混杂,直冲云霄,将那风声都压了下去。
这便是举国瞩目的北疆铁路大工。这条计划中由张家口直通西伯利亚明军最前沿据点的钢铁脉络,被朝野上下视为维系北疆防线,乃至经营龙兴之地的生命线,自开工之日起,便容不得半分拖延与懈怠。
工部侍郎周昂,是此路工程的实际督造者。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刚刚下过一场秋雨、泥泞不堪的工地上,厚重的官靴鞋底沾满了草原特有的黑黏土,每一步都显得颇为沉重。他走到一段已经铺设完成的轨道前,停下脚步,弯腰伸手,指尖轻轻抚过那在秋日黯淡阳光下依然闪烁着冷硬光泽的锰钢钢轨。一股属于金属的、沁入骨髓的凉意,立刻从指尖传递开来。这钢轨非同小可,是工部下属的皇家格物院与几家最大的民间铁厂,耗费三年光阴,经过无数次失败,才最终改良成功的宝贝。其坚韧程度,据实测远超寻常熟铁三倍有余,足以承受那喷吐着浓烟与蒸汽的钢铁巨兽往复碾压的重压。
不远处,数十名精壮的工匠正喊着整齐的号子,使用特制的巨大铁钳和扳手,将一段段钢轨牢牢固定在早已安置好的枕木之上。那些枕木也非寻常木料,皆是选用的上等硬木,又经过长达三个月的特殊防腐处理,在混合了桐油与沥青的大锅中反复蒸煮浸泡,确保其能在这北疆酷烈的严寒与风沙中,屹立十年而不腐不蛀。
“周大人!周大人!您快来看看!”一个略带沙哑却充满兴奋的声音由远及近。只见负责机车调试的总匠头王铁山,顾不得满地泥泞,举着一把还沾着油污的巨大扳手,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脸上每一道被风霜刻下的皱纹里都洋溢着喜悦,“成了!改良后的‘飞鸢号’机车,试跑大获成功!拉着十节空车厢,在刚铺好的三十里轨道上跑了个来回,稳当得很!测算下来,最高时速足足有三十里地!”
周昂闻言,一直紧锁的眉头骤然舒展,眼中迸发出明亮的光彩。“走!去看看!”他立刻说道,脚步也轻快了几分,随着王铁山快步走向工地西侧特意辟出的一段试车轨道。
只见一台通体漆成玄黑、唯有部分铜质部件闪着金光的蒸汽机车,如同一位沉默的钢铁巨兽,静静卧在轨道之上。它那巨大的烟囱里,还偶尔逸散出几缕未散尽的白烟,带着一股煤炭燃烧后的特殊气味。机车的轮毂比之初代原型机明显精巧了许多,轮缘上的防滑纹路深刻而清晰。王铁山引着周昂走到车头前,费力地拉开沉重的铆接钢制舱门,指着内部那些复杂交错的连杆、曲轴与齿轮结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大人您看,我们参照了格物院最新的计算,改进了气缸布局,采用了双气缸联动,虽然整体车头体积比旧式缩小了近三成,更便于通过复杂地形,但输出的牵引力反而提升了一倍!更重要的是,这里,”他指向一组大小齿轮咬合的部位,“我们加装了这套减速齿轮组,使得机车在启动和爬坡时更为平稳有力,虽最高时速提升有限,但满载爬坡能力大增!依小的看,满负荷拉上十节装满了粮秣军械的车厢,绝无问题!”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一骑快马踏破枯草,疾驰而来。马背上一位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的蒙古汉子利落地翻身下马,正是附近几个部落公推的首领巴图。他穿着一身传统的蒙古袍子,袍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大步走到周昂身边,目光却如同被磁石吸住一般,死死盯在那台黑色的“飞鸢号”机车上,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作为世代逐水草而居的草原儿女,他这辈子见过最快的,便是部落里那些能追风逐电的骏马,何曾想过,这样一个不用吃草、不用休息的“铁疙瘩”,竟能在两根铁条铺成的道路上奔跑起来?
“周……周大人,”巴图的汉语带着浓重的草原口音,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疑惑,“这……这铁家伙,真能比最快的蒙古马还跑得快?”他不由得想起去年冬天的惨状。为了给远在西伯利亚苦寒之地的明军据点运送过冬粮秣,他联合了几个部落,凑出了三万匹马,拉着五千石粮食,顶风冒雪走了整整一个月。途中不仅冻死了上千匹宝贵的战马,更有两百多名随行的民夫,因严寒永远失去了手脚,成了废人。那一路的艰辛与牺牲,至今思之,犹觉心痛。
周昂理解巴图的心情,他拍了拍这位直爽汉子的肩膀,指着轨道尽头那面作为标志的红旗,朗声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巴图首领,咱们现场试一试便知。王师傅,劳烦你驾驶‘飞鸢号’,空载跑一趟那标杆处再返回。巴图首领,也请你选出最好的骑手和马匹,一同出发,看谁先回到这里。”
王铁山高声应喏,敏捷地爬上了机车驾驶室。随着一阵拉动操纵杆和阀门开启的声响,机车内部传来锅炉加压的嗡鸣,紧接着,“呜——!”一声划破长空的汽笛长鸣,巨大的车轮在齿轮带动下,先是缓缓转动,碾过钢轨接缝处发出“哐当、哐当”有节奏的声响,随即速度越来越快,车身两侧喷出大股大股白色的水蒸气,如同一条奔腾的蒸汽长龙,向着远方疾驰而去。
巴图也不敢怠慢,立刻招呼了身边几名以骑术精湛着称的勇士,翻身上马,一声呼哨,几匹骏马如同离弦之箭般窜出,奋力追赶那道黑色的钢铁身影。起初,马蹄翻飞,还能紧紧跟在机车后方,但不过片刻功夫,机车的速度已然全面提升,那有节奏的“哐当”声迅速远去,黑色的车影在广阔的草原上变得越来越小。任凭巴图等人如何催动马匹,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铁疙瘩绝尘而去,最终消失在视线尽头。
当“飞鸢号”完成往返,平稳地停回原处,又过了好一阵,巴图和他的骑手们才策马奔回,一个个都是汗流浃背,马匹口鼻间喷着浓重的白气。巴图勒住马缰,望着那台只是微微喘息、喷着白色蒸汽的机车,脸上满是震撼与折服,喃喃道:“神了……真是神了!这铁疙瘩,比我们最好的走马,还要快上三倍不止!而且它不知疲倦!”
周昂笑着递过一个水囊:“首领现在可信了?以往依靠马车驼队,从张家口到西伯利亚据点,一路顺利也需月余方能抵达,若遇上暴风雪,延误一两个月也是常事,途中损耗更是惊人。但有了这条铁路,一旦全线贯通,顶多五天,粮食军械便可运抵前线!而且,一列火车一次便能运送十万石粮食,足以抵得上之前三十支大型马队的总运力!”
巴图接过水囊猛灌了几口,冰冷的清水让他更加清醒,眼神也瞬间变得炽热起来,他一把抓住周昂的手臂:“周大人!有了这铁路,不光朝廷运粮运兵方便,我们草原上的牛羊、皮货、奶酪,是不是也能用这铁家伙运到关内去卖?以前因为路途遥远,损耗太大,好多东西都烂在了手里!若真能成,以后部落里老人孩子的生活,可就大有盼头了!”
看着巴图眼中燃起的希望之火,周昂郑重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半年,整个铁路工地更是进入了争分夺秒、热火朝天的状态。为了赶在酷寒的冬季彻底封冻大地前实现全线通车,周昂与一众工官将数以万计的工匠、民夫分为三班,日夜轮番施工,工地夜晚也被无数的气灯、火把照得亮如白昼。工程遇到了诸多艰难险阻。途经草原深处的沼泽湿地时,地基松软,无法承重,工匠们便调来无数的石块与沙土,一层层铺垫夯实,再铺上格外厚重的防腐枕木,硬是在淤泥中筑起了一条坚实的路基。遇到低矮的丘陵山包,若绕行成本过高,便果断开山凿石,用火药与钢钎,硬生生在山体中开辟出足以铺设轨道的平坦通道。期间,工部还从山西、直隶等地,紧急征调了二百余名经验丰富的熟练铁匠,组成专门的钢轨焊接与养护队,确保每一段钢轨的接缝都牢固无比,每一颗固定用的道钉都深深砸入枕木。
到了十月中旬,北疆的第一场雪终于姗姗而来。细碎的雪花从铅灰色的天空飘落,覆盖在枯黄的草原与新筑的铁道上。也正是在这个初雪的日子,北疆铁路张家口至西伯利亚段,宣告全线贯通!
通车典礼当日,新建成的张家口火车站人声鼎沸,站满了前来观礼的人群。有盔明甲亮的明军将士,有穿着各色皮袍、面露好奇与期待的草原牧民,还有闻讯从关内赶来、试图从中发现商机的行商坐贾。周昂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绯色官袍,站在站台中央,身旁是特意前来观礼的巴图以及数十位草原各部的首领、头人。
吉时已到,伴随着一声比以往更加雄浑的汽笛长鸣,披红挂彩的“飞鸢号”机车,牵引着整整十节同样装饰着红色绸带的车厢,如同一位凯旋的将军,缓缓驶出了车站。人群中顿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与惊叹声。那十节车厢中,前八节满载着用麻袋封装严实的粮食、成捆的箭矢、刀枪以及一箱箱火药;而最后两节敞篷车厢里,则以牢固的支架,固定着五门散发着冰冷杀气的新式武器——工部军器局最新研制成功的“破坚一式”反坦克炮。那锃亮的钢制炮管在雪光映照下闪烁着寒光,三寸口径的炮口幽深,仿佛能吞噬一切。这是大明工匠智慧的结晶,专门用以在远距离摧毁敌军可能出现的坚固工事乃至传闻中的蒸汽装甲车辆。
站台上的明军士兵,尤其是那些曾驻守过西伯利亚的老兵,看着列车轰隆驶过,激动得热泪盈眶,纷纷议论:“这铁家伙,跑得真叫一个快!比八百里加急的快马还稳当!”“有了它,咱们在前线的兄弟,再也不用挨饿受冻,弹药也不愁了!”“看那炮!乖乖,有了这宝贝,罗刹鬼的那些铁皮车还算个啥!”
周昂望着列车喷吐着浓烟白汽,逐渐加速,最终变成远方的一个黑点,消失在雪幕与草原交界的天际线,心中亦是感慨万千,豪情与忧虑交织。他深知,这条铁路的意义,绝不仅仅是加快物资输送速度那么简单。它更像是一根强有力的动脉,将大明帝国的生命力,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以往因补给困难而显得孤悬域外的西伯利亚深处。从此以后,明军在那些苦寒之地的据点,将不再是需要时时担忧被切断后援的孤岛,朝廷可以随时通过铁路增派兵力、轮换驻防,北疆的防线将因此变得空前巩固,帝国的控制力将真正深入这片广袤土地的腹地。
巴图走到周昂身边,望着列车远去的方向,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周大人,我们草原各部已经商量好了。这条铁路,不仅是朝廷的生命线,也是我们草原人的希望之路。我们决定,联合派出三千名精于骑射的牧民子弟,组成护路队,分段协助朝廷官兵守护铁路!任何胆敢破坏这根‘铁脊梁’的人,无论来自何方,都是我们草原各部不共戴天的敌人!”
周昂闻言,心中一动,转身向巴图及各位首领郑重拱手:“巴图首领,各位首领,本官代朝廷,代北疆万千将士百姓,谢过诸位深明大义!铁路安全,关乎北疆全局安危,乃至国朝兴衰。唯有朝廷与草原各部同心协力,方能共御外侮,守住这片我们共同生存的土地!”
就在站台上人群依旧沉浸在通车成功的喜悦与兴奋之中时,一骑快马如同疯了一般从西边官道疾驰而来,马蹄踏碎薄雪,溅起泥泞。马背上的斥候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因寒冷和急切而冻得发紫,身上的披风破损不堪,沾满了冻结的泥点与雪沫。他几乎是滚鞍下马,踉踉跄跄地冲到周昂面前,单膝跪地,声音嘶哑而急促:“周大人!紧急军情!西面……西面来的消息!沙俄……沙俄人在欧洲英吉利、法兰西等国的暗中支持下,已经在乌拉尔山脉东麓,动工修建铁路了!”
周昂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他一把扶住几乎脱力的斥候,沉声道:“慢慢说,说清楚!沙俄的铁路具体修到哪里了?用的何种钢轨?他们的机车性能如何,探听到多少?”
那斥候喘了几口粗气,急忙回禀:“我们的人,冒险潜入乌拉尔山工地探查看到,沙俄人用的,也是掺了特殊材料的锰钢钢轨,规格制式与我们的颇为相似。他们的机车,据说是花重金从英吉利购买的现成货,有工匠偷听到监工谈话,说一台机车能拉动十二节满载的车厢。他们修的铁路,走向是直通西伯利亚南部丰饶之地,意图再明显不过,就是为了快速运输军队和重型武器,与我们争夺西伯利亚的控制权!”
一旁的巴图闻言,脸色骤变,拳头猛然握紧:“这些该死的罗刹鬼!果然是贼心不死,看咱们修通了路,就想来硬抢地盘了!”
周昂沉默不语,目光变得锐利如刀,越过欢呼的人群,投向西方那风雪弥漫、遥远而未知的天际。他最担忧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沙俄对西伯利亚的野心,朝野皆知,以往只是受制于漫长的补给线和恶劣的自然环境,才不敢大规模用兵。如今,他们也掌握了铁路这一利器,北疆乃至整个西伯利亚地区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战略平衡,即将被彻底打破。一条铁路的竞赛,一场关乎未来百年国运、决定广袤西伯利亚最终归属的无声较量,已然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悄然拉开了沉重的大幕。
他立刻收敛心神,对身边的副官下达一连串命令:“立刻以六百里加急,将此军情奏报京城!传令铁路沿线所有护路军、驻防点,即日起提高警戒级别,加派双岗双哨,日夜巡逻,遇有可疑人物或情况,格杀勿论!再派精干斥候,携带测绘工具,潜入乌拉尔山地区,我要知道沙俄铁路的确切进度、工地布防、以及他们物资来源的每一个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