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冰凉的井水滑过喉咙,非但没能压下他心头的燥热,反而激得他胃里一阵翻滚。他放下茶杯,瓷杯底托与红木茶几接触,发出“咔”一声轻响,在这过分安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突兀。
二叔翻动报纸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三婶的绣花针刺破了布料,她像是毫无所觉,依旧保持着那个穿针引线的姿势。
只有父亲,依旧稳如泰山地看着报纸,仿佛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
林深的心猛地一沉。
那细微的、几乎被忽略的“故障感”又出现了。就像精密齿轮运转中混入的一粒沙,微小,却足以让人察觉到整个系统的不自然。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窗外。阳光正好,树影婆娑,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宁静祥和。可这祥和之下,却涌动着让他脊背发凉的暗流。
“小深最近气色不太好啊,”二叔忽然放下了报纸,端起紫砂壶,又啜了一口茶,目光似无意地扫过林深,“是不是国外的生意太累了?听说那个并购案谈得很艰难?”
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寻常的长辈关怀,可那眼神里却没什么温度,像是在审视一份不太满意的财务报表。
林深还没回答,三婶也抬起头,手里的绣绷放下了,脸上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关切:“是啊,一个人在外面打拼,总是辛苦的。也该考虑考虑成家了,身边有个人知冷知热,总好过自己硬扛。”她说着,目光若有似无地瞟了一眼正在哄孩子的大姐林薇。
林薇正拿着手帕,仔细地擦拭小哲嘴角的糕点碎屑,仿佛没听到这边的对话。小哲乖巧地坐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会儿看看妈妈,一会儿又好奇地瞅瞅林深。
一切都那么“正常”,那么“和谐”。催婚催生,简直是林家聚会永恒的主题,往常他听了只会觉得烦躁,此刻却从中品出了一丝冰冷的、按部就班的意味。
就像……就像设定好的程序,到了某个节点,就必须触发相应的对话。
父亲终于放下了报纸,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惯常的威严:“生意要做,终身大事也不能耽误。林家到你这一辈,人丁不旺。你大哥走得早,传续香火的责任,就在你和小薇身上了。”
他的话语落下,厅堂里出现了片刻的寂静。
吊扇依旧嗡嗡地转着。
阳光缓慢地移动着角度。
林深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这些话语,这些关切,听起来合情合理,却像是一张早已编织好的网,正悄无声息地收紧。
他张了张嘴,想用往常那套应付的说辞搪塞过去,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就在这时,一直在安静吃东西的小哲,忽然抬起头,看着林深,奶声奶气地开口:“小舅舅,你手手上有个黑点点。”
童言无忌,声音清脆。
唰的一下,厅堂里所有的目光,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聚焦在林深的左手上!
二叔端着茶壶的手停在半空。
三婶捻着针的手指僵住。
父亲的目光锐利如刀。
就连一直低眉顺目擦拭花瓶的管家,动作也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林深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左手,指节用力到发白。
掌心里,那个早已消失的“柒”字,仿佛又一次灼热起来。
小哲被他突然绷紧的脸色吓到,往母亲怀里缩了缩,小声嘟囔:“就是……就是刚才看到的嘛……”
林薇连忙搂紧儿子,略带歉意地看了林深一眼,温声哄道:“小哲看错了,那是影子。乖乖吃你的东西。”
气氛骤然变得极其微妙。
那瞬间的、一致的关注,以及之后迅速恢复的“常态”,快得几乎让人捕捉不到,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那层和谐的假象。
林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左手,摊开。
掌心纹路干净,什么都没有。
他抬起眼,迎上那些还没来得及完全撤走的视线,努力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小孩子眼花了。”
二叔率先收回目光,重新端起茶壶,含糊地“嗯”了一声。
三婶重新拿起绣绷,却好像找不到下针的地方了。
父亲重新戴上了老花镜,抖了抖报纸,却久久没有翻页。
沉默再次降临。
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平和,而是充满了某种一触即发的、紧张的张力。空气中仿佛弥漫着无形的墨色颗粒,随着吊扇的风缓慢搅动。
林深感觉自己像是被困在一个巨大而精致的玻璃箱里,箱外是看似正常的世界,箱内却充满了被精心调控的空气和虚假的布景。而箱外的人,正透过玻璃,冷漠地观察着他的每一丝反应。
他几乎能听到那无声的倒计时,在他耳边滴答作响。
农历七月廿一。
今晚。
祠堂。
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动作有些突兀。
“我出去透透气。”他声音干涩,不等任何人回应,便径直朝着连接后院的那扇雕花木门走去。
他需要新鲜空气,需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完美得过分的“和谐”。
没有人阻止他。
二叔继续喝茶。
三婶继续对着绣绷发呆。
父亲报纸后的脸,看不清表情。
只有管家,在他经过时,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躬身让路。
林深的手搭上冰凉的黄铜门把,用力一拉。
雕花木门打开。
门外,不是他预想中草木葱茏、阳光灿烂的后院。
而是一条幽深的、光线晦暗的……
回廊。
朱红的廊柱,斑驳的彩画,青石板路面向前延伸,隐入前方更深的阴影里。
一股熟悉的、冷冽的墨臭混合着老宅深处特有的陈旧霉味,扑面而来。
和他梦中那条通往祠堂的路,一模一样。
林深僵在门口,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身后的厅堂里,隐约传来大姐林薇温柔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像是在继续哄着孩子,又像是在对谁低声吩咐:
“时辰快到了……该准备的,都备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