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不是缺乏光线的黑暗,而是某种更具吞噬性的、活着的黑暗。它挤压着视网膜,黏稠地堵塞着耳道,只剩下自己狂乱的心跳和血液冲刷太阳穴的轰鸣。
还有……那数百道穿透观察窗的、冰冷的注视。
和我一模一样的眼睛。空洞,死寂,却又带着某种程序化的、饥饿的精准。它们锁定了我,像数百个瞄准镜的红点,钉死在我颤抖的灵魂上。
我是“钥匙”?
不。
林深错了。高天骐错了。或许连墨老太太都算错了。
我不是用来开启什么的“钥匙”。
我是……被等待投喂的……“饲料”。
是让这些苍白“摇篮”最终完整的……最后一块拼图!
“呃……”喉咙里挤出不成声的呜咽,我手脚并用地向后蹭爬,脊背狠狠撞上身后那冰冷、弹性、微微搏动的“墙壁”。触感恶心得像紧贴着某种巨大生物的腔室内壁。
跑!必须跑!
可往哪里跑?!身后的门早已死死闭合!这里是一个完全封闭的、活着的陷阱!
观察窗后,那数百个“我”的眼睛,同时眨动了一下。动作整齐划一,精准得令人头皮发麻。
紧接着,那片巨大的、浸泡着它们的苍白液体,开始剧烈地沸腾、翻滚!咕噜咕噜的气泡声即使隔着观察窗也隐约可闻!
连接着它们头颅和脊椎的管线猛地绷紧,发出嗡嗡的能量充盈声!
它们……要出来了?!
恐慌像冰水浇头,瞬间压过了肋骨的剧痛和神经的刺痛。我猛地扑向刚才脱手滚落的金属棒,手指胡乱地在冰冷的地面上摸索!
在哪里?!在哪里?!
指尖终于触碰到那冰冷的金属管身!
抓起来!拇指疯狂地按压着所有可能的按钮!
没有反应!屏幕漆黑!指示灯熄灭!倒计时归零后,它彻底报废了!
完了。
最后的依仗没了。
就在绝望即将把我彻底吞没的瞬间——
嗡——!!!
一声完全不同以往的、沉闷却更具穿透力的巨响,猛地从头顶传来!仿佛有什么极其沉重的东西,正在暴力撞击这个巨大“生物”的外壳!
整个空间剧烈地震荡起来!脚下弹性地面波浪般起伏,我差点被直接抛起来!
观察窗后,那沸腾的苍白液体和数百双冰冷的眼睛,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冲击而出现了瞬间的紊乱!目光偏移,光线摇晃!
发生了什么?!
轰!!!
又一声更猛烈的撞击!伴随着清晰的、金属撕裂的刺耳噪音!
头顶上方,那苍白光滑的“穹顶”猛地向内凸起、变形!裂纹如同闪电般蔓延开来!
下一秒!
轰隆!!!
一块巨大的、扭曲的、带着烧灼痕迹的金属板,裹挟着外面废墟的灰尘和冷空气,狠狠地砸落下来,重重砸在距离我不远的地面上,甚至砸穿了那富有弹性的“地板”,露出下面更加幽深、布满粗大血管状结构的层面!
刺眼的、手电筒的强光柱,如同利剑,猛地从破口处投射下来,粗暴地撕开了这片浓稠的黑暗!
光芒剧烈晃动,扫过惊惶失措的我,扫过那布满刻字的墙壁,最后,死死定格在了那个巨大的观察窗上,定格在了窗后那数百个浸泡在苍白液体中、正齐齐转头看向破口的、“我”的脸上。
“发现目标!重复!发现大量‘摇篮’原型体!和……一个活性源!”一个经过扩音器处理、冰冷得不带一丝人味的声音从破口上方传来。
紧接着,几条带着钩锁的绳索被抛了下来。
几个穿着全黑色、包裹得严严实实、头盔上带着诡异复眼式光学镜头的作战人员,动作迅捷如猎豹,沿着绳索利落地滑降而下,落地无声,枪口瞬间指向各个方向,封锁了所有角度。
他们的装备风格……不是高天骐的人!也不是墨家的风格!
是第三方势力?!
最后,一个身影沿着绳索缓缓降下。
他穿着同样漆黑的作战服,但没戴头盔。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戴着一副遮住了大半张脸的深色护目镜,嘴角紧绷,形成一个冷硬的弧度。
他落地后,目光甚至没有在我这个瘫软在地、明显是活人的“活性源”身上停留一秒,就直接投向了那个观察窗,投向了那数百个苍白的“摇篮”。
护目镜下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混合着狂热与贪婪的弧度。
“终于……”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可怕的兴奋,“‘病栋’……‘零号’的遗产……比资料记录的更完美……”
他一挥手。
那些作战人员立刻分出两人,朝着观察窗旁边的某种似乎是控制台的、与周围生物质感格格不入的突起物快速靠近。
“你们……是谁?”我挣扎着发出声音,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那白发男人似乎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他微微侧过头,护目镜反射着冰冷的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回收部队。”他的回答简短冰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至于你……”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上下扫视了一遍,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损坏程度。
“……意外的收获。L-07的活性基因源,虽然状态糟糕,但仍有极高的研究价值。带走。”
最后两个字是对他手下说的。
立刻一名作战人员朝我走来,动作没有任何迟疑。
“不!别过来!”我尖叫着向后缩去,后背再次撞上那蠕动的墙壁,一阵恶心。
那名队员毫无反应,依旧逼近。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我的瞬间——
咻——!
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无比的破空声!
那名队员头盔侧面猛地爆开一簇细小的电火花!他整个人一声不吭地直接僵直倒地,身体微微抽搐着。
高频麻醉针?!
所有回收部队成员瞬间反应,枪口猛地调转,指向破口上方!
“敌袭!”
白发男人脸色一沉,迅速退到掩体后(那块砸下来的金属板后面)。
破口处,一个身影如同幽灵般倒悬而下,手中一把造型奇特的手枪还冒着细微的青烟。
是林深!
他脸色苍白得吓人,嘴角还残留着未擦干净的血迹,黑色冲锋衣上有多处撕裂和烧灼的痕迹,显然经历过一场恶战。但他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和……愤怒?
他的目光先是极快地扫过我,确认我还活着,然后立刻死死锁定了那个白发男人。
“秦、文、山!”林深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刻骨的恨意,“你就这么急着……来接收你主子的遗产吗?!”
秦文山?那个本该死在爆炸里的、“涅盘”计划的奠基人秦博士?!
他没死?!而且……他和林深认识?似乎还有旧怨?
白发男人——秦文山——从掩体后微微探出身,护目镜下的嘴角那丝兴奋的弧度消失了,变得冰冷。
“林深。你果然还是像你父亲一样……碍事。”他声音里没了之前的兴奋,只剩下冰冷的杀意,“墨家的愚蠢已经终结,‘摇篮’和‘零号’的遗产,该由真正懂它价值的人接手。”
“价值?”林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里充满了讥讽,“把它变成和‘摇篮’一样的怪物?还是像墨老太太一样,想着怎么换一具年轻的皮囊苟延残喘?!”
“放肆!”秦文山厉喝一声,“你根本不懂‘零号’的伟大!它的完美!它是超越我们维度的存在留下的……”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猛地刹住话头,语气变得更加阴冷,“抓住他们!活性源要活的!林深……死活不论!”
更多的回收部队成员从破口处滑降而下!火力瞬间变得凶猛!
林深猛地从倒悬状态翻身落下,动作快得只剩下一道黑影,精准地躲到另一处倒塌形成的掩体后,手中的特制手枪连续点射!每一次枪响,都必然有一名回收部队队员闷哼着倒地,被高效的非致命武器制服。
但他的火力显然处于绝对劣势!对方人数太多,装备也更精良!
子弹打在苍白富有弹性的墙壁和地面上,溅起一种诡异的、淡黄色的粘稠液体。整个空间仿佛因为遭受攻击而痛苦地痉挛、收缩着!那波动感越来越强!
观察窗后,那数百个“摇篮”的眼睛,在枪火明灭间,闪烁着冰冷的光,仿佛在静静观摩这场因它们而起的厮杀。
我被流弹和飞溅的黏液逼得紧紧蜷缩在角落,抱住脑袋,瑟瑟发抖。每一次爆炸和撞击都让我心脏骤停。
“姐!”林深的声音在一片混乱中猛地穿透而来,带着急促和嘶哑,“左边墙上!那些刻字!最下面!有开关!按下它!”
刻字?开关?
我猛地抬头,看向那片被各种绝望流言覆盖的墙壁。
最下面?
混乱的手电光和枪火闪烁中,我依稀看到,在那一大片层层叠叠的刻痕最下方,靠近地面的地方,似乎有一个极不起眼的、略微凸起的、与周围生物质感不同的圆形按钮!颜色几乎和墙壁融为一体!
按下它?按下它会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没有选择!
我咬紧牙关,看准一个火力间歇,猛地扑了过去!手指狠狠地按下了那个按钮!
咔哒。
一声轻微的、几乎被枪声淹没的响动。
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在我愣神的瞬间——
整个“病栋”空间,猛地剧烈一震!仿佛有什么巨大的引擎被启动了!
头顶所有苍白的内壁,突然亮起了无数幽蓝色的、如同神经脉络般的发光纹路!它们急速闪烁,向着观察窗的方向汇聚!
【警告!警告!】一个尖锐的、非人的电子合成音突然响彻整个空间!【检测到未授权指令!‘净化’协议强制启动!】
【重复!‘净化’协议启动!】
观察窗后,那沸腾的苍白液体瞬间变成了可怕的墨黑色!强大的电流在其中疯狂窜动!
那数百个浸泡其中的“摇篮”,猛地睁大了眼睛!脸上那永恒的安宁瞬间被极致的痛苦所取代!它们无声地张大了嘴,身体剧烈地抽搐、痉挛!连接它们的管线纷纷过载、绷断、冒出黑烟!
它们在……被销毁?!
“不!!!”秦文山发出了一声心痛欲裂的、绝望的嘶吼!“停下!快停下!”
他疯狂地试图冲向控制台,却被激烈的交火和不断掉落的碎块逼退!
整个空间开始疯狂地收缩、挤压!地面剧烈倾斜!更多的黏液从墙壁裂缝中喷涌而出!
“走!”林深如同鬼魅般冲到我身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他的手指冰冷如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通道要闭合了!”
他拖着我,冲向那个被金属板砸开的破口!
头顶,回收部队还在试图压制,但整个结构的崩溃让他们阵脚大乱!
秦文山在不远处,看着观察窗后那些迅速焦黑、碳化、崩解的“摇篮”原型体,像是被抽走了灵魂,发出不似人声的哀嚎。
我们冲到了破口下。
林深猛地将我向上托举:“爬上去!快!”
我抓住冰冷的绳索,手指早已磨破,却感觉不到疼痛,拼命向上爬。
就在我半个身子探出破口的瞬间——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向下方。
林深正准备跟上。
但就在他身后,那墨黑色的、充斥着死亡电流的观察窗,猛地爆裂开来!
巨大的冲击力和墨黑色的液体混合着焦黑的残骸,如同海啸般喷涌而出,瞬间吞噬了附近的一切!
秦文山和他的回收部队,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那死亡的浪潮吞没!
林深的身影,也被那黑色的巨浪猛地拍中,瞬间淹没!
“林深!!!”我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黑色的浪潮急速上涨,向着破口涌来!
求生的本能和巨大的悲痛拉扯着我。我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吞噬一切的死亡之黑,猛地向上全力爬去!
冰冷的空气再次灌入肺部。
我连滚爬爬地摔在废墟粗糙的地面上,剧烈咳嗽着,连滚带爬地向后远离那个不断喷涌着黑色黏液和焦臭气味的破口。
破口下方,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巨大肉块被强行缝合般的蠕动声和挤压声。
然后,一切声响,都消失了。
只剩下风吹过废墟的呜咽。
我瘫在地上,浑身沾满粘液和污垢,看着那个渐渐停止涌出黑液、并开始缓缓收缩闭合的破口,眼泪混合着脸上的污浊,疯狂涌出。
他……死了?
为了救我……被……
就在我被巨大的悲伤和虚无感吞噬时——
啪嗒。
一只冰冷、沾满粘稠黑色液体的、苍白修长的手,猛地从即将完全闭合的破口深处伸了出来,死死扒住了边缘!
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
然后,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
一个身影,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从那个狭窄的、正在闭合的破口中,爬了出来。
他浑身都被墨黑色的、散发着焦臭的黏液浸透,剧烈地喘息着,每一下都像是破风箱在拉扯。
是林深!
他还活着!
我几乎停止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艰难地翻过身,躺在冰冷的废墟地面上,胸口剧烈起伏,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出一阵不知道是咳嗽还是惨笑的声音。
良久,他慢慢地、极其艰难地侧过头。
脸上同样沾满了黑色的黏液,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穿过污浊,定定地看着我。
他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复杂的疲惫,和一丝……难以形容的释然?
“现在……”
“……你明白了吗?”
“……姐……”
“……‘零号病人’……”
“……从来都不是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