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临终前反复叮嘱我,走夜路若听见身后有人唤我名字,千万别回头。
他说人肩头有两盏阳火灯,回头一次灭一盏,灯灭净了,脏东西就能上你的身。
那年我十六岁,叛逆期,偏不信邪。
某个晚自习回家的深夜,山路上真传来了幽幽的呼唤,像隔壁瘸腿张伯的声音。
我不屑地嗤笑一声,故意猛地扭过头去。
山风冷飕飕的,身后空无一人。
第二天,张伯的讣告贴在了村口——他三天前就死在了县医院。
而我的左肩,从此再也感觉不到温度。
那年的山风格外黏稠,裹着稻田将熟未熟的青涩气味,和黄昏时烧荒草的焦糊味儿,一阵阵扑进老屋的窗棂。爷爷躺在靠墙的旧木床上,喉咙里像塞了个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扯得人心口发紧。油灯的光晕黄暗,把他脸上沟壑般的皱纹映得愈发深重。
他枯柴似的手死死攥着我的腕子,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浑浊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我,反复念叨着那句话,唾沫星子溅到我脸上,带着一股老人特有的、酸腐的气息。
“山伢子……记牢了……走夜路,不管哪个喊你,莫回头!千万莫回头!”
我别扭地挣了挣,没挣脱。十六岁的年纪,最烦这些神神叨叨的老规矩。城里读了几本书,觉得天地间的事都该有个科学的说法,鬼啊神啊,都是吓唬小孩子的玩意儿。
“晓得啦,爷爷。”我敷衍着,眼睛瞟向窗外黑黢黢的山影,心里盘算着今晚溜出去和狗蛋他们摸泥鳅。
爷爷像是看穿了我的不耐,手攥得更紧,声音嘶哑急促:“你莫不当真!人肩上……有两盏灯,阳火灯!亮堂堂的,鬼祟不敢近……回头一次,灯就灭一盏……两盏都灭了,那就……”
他猛地一阵呛咳,身子弓起来,像只烧红的大虾。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咳嗽淹没了,只剩下一双死死瞪着我的、充满恐惧和担忧的眼睛。
那晚,爷爷没熬过去。油灯熄了的时候,窗外正好传来头遍鸡叫。
丧事办得简单。爹娘哭得厉害,我心里却没什么波澜,甚至觉得松了口气,以后再没人絮絮叨叨管着我了。唯一有些不自在的,是出殡时,棺木抬过村口那棵老槐树,一阵穿堂风吹过,我右边脖子猛地一凉,像有人贴着皮肤吹了口气。我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也没多想。
爷爷头七过后,生活照旧。我是个住校生,只有周末才回这山旮旯里的家。那个周五,因为一道数学题缠住了脚,离开镇上的中学时,天已经擦黑。偏偏自行车链子又断了,推着走了一段,看看前后无人,心一横,决定抄近路,翻后山那道山梁回去。
后山的这条路,荒废多年,杂草长得比人都高。白天走都觉着阴森,更别提晚上了。月亮被薄云遮着,透下些惨白的光,勉强能照见脚下坑洼的土路。四周静得出奇,连平时吵死人的蛙鸣虫叫都听不见,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和车轮滚过石子的声响,格外刺耳。
山风掠过树梢,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无数人在低声啜泣。我心里开始有点发毛,爷爷临终前那张扭曲的脸和那句“莫回头”的叮嘱,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我咽了口唾沫,加快了脚步,嘴里胡乱哼着不成调的歌,给自己壮胆。
就在爬上山梁最陡的那段坡时,它来了。
起初很轻,飘飘忽忽的,混在风里听不真切。像是个老人在咳嗽,又像是叹息。
我停下脚步,竖起耳朵。歌声也停了。
那声音清晰了一些,幽幽的,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和沙哑,从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
“山……伢子……等等我……”
我浑身汗毛唰地立了起来。这声音……太像了!像极了隔壁那个瘸腿的张伯!张伯以前总爱摸我的头,给我糖吃,声音就是这样沙哑带笑。
恐惧像冰冷的蛇,瞬间缠紧了心脏。爷爷的话在耳边嗡嗡作响。
但紧接着,一股莫名的、属于十六岁少年的倔强和逆反心理涌了上来。怕什么?肯定是风声!或者是哪个王八蛋故意吓唬我!对,肯定是狗蛋他们,知道我今天走夜路,躲在这儿装神弄鬼!
我定了定神,故意放慢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听。
那呼唤又响起了,这次更近了些,仿佛就在身后两三步远:
“山伢子……扶我一把……路滑……”
声音里带着喘息,真像是张伯腿脚不便、走路吃力时的腔调。
我心跳得像打鼓,但一股邪火也窜了上来。我偏要看看是谁在搞鬼!吓唬我?让你尝尝被吓的滋味!
我深吸一口气,猛地顿住脚,用尽全身力气,刷一下转过了头!脖子扭得生疼。
山风冷飕飕地灌进领口,吹得我打了个寒颤。
身后,空荡荡的。
月光勉强照亮来路,只有杂草在风中摇晃,投下幢幢鬼影。别说人影,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不是狗蛋他们,这荒山野岭,除了我,根本不可能有别人!
那刚才的声音……
我不敢再想,头皮一阵发麻,转身推着车子没命地往山下跑。链条哐当哐当的噪音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像催命的鼓点。我总觉得身后有东西在追,那幽幽的呼唤似乎又响了几次,但都被风声和我自己的心跳声淹没了。
一路狂奔到家,撞开门,把正在灶台忙活的娘吓了一跳。我脸色煞白,满头大汗,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娘问我咋了,我摇摇头,冲进自己屋里,反锁上门,蒙着被子抖了半宿。
第二天,我是被村口的锣鼓和哭丧声吵醒的。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趿拉着鞋跑出去,看见村口老槐树下围了一圈人,墙上贴着一张崭新的白纸讣告。
挤进去一看,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
讣告上写着:张伯,于三日前,在县医院因病去世。
三天前……那我昨晚听到的是……
我僵在原地,浑身冰冷。阳光明晃晃地照着,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下意识地,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肩。
那里,一片冰凉。
不是被风吹的那种凉,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死寂的冰冷。就像……就像一块永远也捂不热的石头。
我试着用右手用力掐了掐左肩,能感觉到压力,却没有任何痛觉,也没有温度变化。那部分的皮肤,仿佛已经不是我的了。
从那天起,我的左肩就再也没暖和过。夏天再热,那里也是一片阴凉;冬天更是像背着块冰。夜里睡觉,总是习惯性地朝右边侧卧,因为平躺或朝左,那左肩的冰冷就会清晰地透过来,让人心悸。
我变得沉默寡言,不敢再走夜路,甚至害怕突如其来的呼唤声。爷爷临终前的眼神,那夜空无一人的山路,张伯的讣告,还有左肩上这块永远失去温度的皮肤……像一道道冰冷的烙印,刻在了我十六岁的夏天。
很多年过去了,我离开了山村,在城里安了家。生活似乎早已步入正轨,但那左肩的冰冷,如影随形。
它无声地提醒着我,有些禁忌,并非空穴来风。而那晚山路上幽幽的呼唤,和转身后空无一人的寂静,成了我一生都无法驱散的梦魇。
爷爷说得对,人肩头那两盏灯,或许真的存在。只是年少无知的我,用一个轻率的回头,亲手熄灭了其中一盏。
从此,一半的身子,留在了那个回不去的寒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