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迟,也更冷。寒意像是浸透了骨髓,迟迟不肯退去。
谢知衡是在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喉咙的灼烧感中恢复些许意识的。
身体素质的损坏,体现在每一个换季的时候,一点点气候的变化就足以让她发热。
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叶在惊涛骇浪中颠簸了太久的小舟,终于被抛上了一片看似平静、实则陌生的沙滩。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拆开重组过,尤其是左肩,即便在昏沉中,那深层次的、闷钝的疼痛依旧如影随形。
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花了片刻才聚焦。
陌生的天花板,不是崇家客房里那盏温和的莲花吊灯,也不是陈家小楼她卧室里熟悉的纹样。
这里的陈设简洁,甚至有些冷硬,灰白色的墙壁,深色的木质家具,窗棂是简洁的直线条。
“醒了?”一个低沉而带着疲惫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谢知衡微微偏过头,看到越廷坐在一张靠背椅上,身体前倾,手肘支在膝盖上,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他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倦色,眼下的青黑比她在崇家昏迷初醒时见到的更为深重,下巴上的胡茬也冒得更长了些,让他原本俊朗温润的面容平添了几分落拓和沧桑。
他向来是注重仪容的人,衣着永远熨帖,发型一丝不苟,可此刻,他身上那件灰色的毛衣领口有些松垮,头发也略显凌乱,显然已有许久无暇顾及这些。
“这是……哪里?”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旧的风箱。
“我家。”越廷起身,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她唇边,“我自己的住处。”
谢知衡就着他的手,小口啜饮着温水,清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片刻的舒缓。
她的大脑缓慢地运转着,试图理清现状。
她记得最后一次清晰的意识,是在崇家那间温暖的客房里,冯夫人刚给她喂完药,崇小鹏还在门外用夸张的语气说着他新想的电影桥段。
然后,便是无边无际的昏沉和高热,记忆碎片混乱不堪,时而冰冷,时而灼烫。
“崇家……”她喃喃道,眼中流露出询问。
越廷放下水杯,拿起一旁温着的湿毛巾,动作自然地替她擦拭额角残留的虚汗。
他的动作很轻柔,但眉头却微微蹙着,像是在斟酌词句。
“崇家那边……遇到了一些麻烦。”他语气平稳,但谢知衡还是捕捉到了那平稳之下的一丝凝重,“有人翻旧账,提到了他家的一些海外关系。虽然暂时没有实质性的动作,但风向往那边吹,他们自身难保,不能再留你了。”
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继续道:“小鹏很担心你,但他现在……也在尽力周旋,帮他父亲稳住局面。说起来,经过这次风波,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倒是缓和了不少。”
他试图让语气轻松一些,但那抹担忧却挥之不去。
谢知衡沉默着。崇家也自身难保了。这个认知像一块新的巨石,压在她本就喘不过气的心口上。
而越廷……
她将目光重新投向他,他憔悴疲惫的样子清晰地映在她眼中。为了将她从那个地狱般的地下室救出来,为了给她寻求医治和保护,为了应对崇家出事后的局面,他一定耗费了巨大的心力,动用了难以想象的人脉和资源。
一股深切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歉疚感,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她张了张嘴,那句在心头盘旋了无数次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越廷哥,不要再管我了。”
然而,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一般,在她发出声音之前,越廷已经开口,截住了她的话头:
“医生说你的感染虽然控制住了,但这次高烧伤了元气,左肩的伤也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功能,不能掉以轻心。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养着,什么都别想。”
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顺手将她露在被子外、包裹着纱布的手轻轻塞回被子里,避开了她试图表达歉疚和退缩的眼神。
时间在缓慢地流淌。
窗外的天色由铅灰转为一种病态的昏黄,又渐渐被墨蓝浸染。北京的春天,偶尔有几日回暖,很快又被倒春寒打回原形。
谢知衡的伤势在缓慢地好转。
十指的纱布拆掉了,露出的指甲是新生的、嫩红色的、薄而脆弱的一层,触碰任何东西都带着一种敏感的刺痛。
左肩的贯穿伤愈合得更为艰难,虽然伤口已经闭合,但内部的筋肉组织损伤严重,手臂的活动范围大大受限,稍一用力就会引发钻心的疼痛和无力感。
她常常需要服用止痛药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越廷将这个独门小院经营成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堡垒。
除了那位信得过的老医生定期前来复查换药,平日里只有一个寡言少语、背景干净的中年勤务员负责做饭和打扫。
他减少了外出的频率,即便出门,也总是行色匆匆,很快便赶回来。
谢知衡能感觉到,外界的形势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紧张,那种无形的压力,即便隔着小院的围墙,也能清晰地传递进来。
有一天,下午的阳光难得地穿透了云层,在房间里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
越廷端着一碗刚刚炖好的冰糖燕窝走进来,放在床头柜上。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催促她喝下,而是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欲言又止的情绪。
“今天感觉怎么样?肩膀还疼得厉害吗?”他问,声音比平日更低沉些。
“好一些了。”谢知衡轻声回答。她靠着床头,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之前毫无生气的样子,总算有了点活气。
越廷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忽然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用深蓝色绒布包裹的盒子。那盒子很小,很精致,与他此刻略显落拓的外表格格不入。
“知衡,”他开口,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之为郑重的紧张,“今天是你的生日。如果我没记错,你满十九岁了。”
谢知衡愣住了。
生日?她早已将这个概念抛诸脑后。时间的流逝在病痛和压抑中变得模糊不清,她甚至不记得现在是何年何月。
越廷将那个小盒子递到她面前,没有打开,只是放在她盖着的薄被上。
“生日快乐。一点小礼物,希望你喜欢。”
谢知衡看着那个深蓝色的绒布盒子,没有动。
她的目光从盒子移到越廷的脸上,看着他眼下的阴影,看着他眼中那小心翼翼的期待,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歉疚感再次涌了上来。
她配接受礼物吗?在她给他带来了这么多麻烦之后?
“越廷哥,我……”她垂下眼睫,声音低微。
“先看看。”越廷打断她,语气温和却坚持。
谢知衡迟疑了一下,终于伸出那只伤势较轻的右手,缓慢地打开了盒盖。
盒子里躺着的,是一支笔。
一支造型极其简洁流畅的钢笔,笔身是温润的暗红色赛璐珞材质,上面有细微的、如同树木年轮般的纹理,在光线下流转着漂亮的光泽。
笔帽顶端,镶嵌着一小块椭圆形的琥珀,琥珀内部封存着一枚极其微小、形态却清晰可辨的古生物叶片化石。
这是一份,太过用心的礼物。
“这……”谢知衡一时语塞,指尖轻轻拂过那温润的笔身和琥珀,心中五味杂陈。
“我知道,你现在可能用不上它。”越廷看着她,目光深邃,“但我希望,总有一天,你能重新拿起笔,写下你想要记录的一切。无论是数据,是论文,还是只是随手的思绪。”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希冀,仿佛在透过这支笔,遥望一个美好的未来。
谢知衡握紧了那支笔。她抬起头,看向越廷,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只化作一句:“谢谢你,越廷哥。它很漂亮。”
越廷的唇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
他沉默了一会儿,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随着他的沉默而渐渐凝固。
“知衡,”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也更沉,“有件事,我考虑了很久,觉得现在必须和你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