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后门的夜色,被两顶悄然抵达的青布小轿划破。李文博与张承恩几乎同时抵达,彼此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决然。无需多言,在周家心腹老仆的引导下,二人默然无声,快步踏入周府,径直被引入一间门窗紧闭、烛火通明的密室。
周正安早已在此等候。见二人到来,他长身一揖,神色肃穆:“李公,张侍郎,深夜相扰,实因事态紧急,关乎国体,关乎忠良,不得不行此险着。”
三人落座,周正安不再赘言,直接将那几块边缘粗糙的碎银与那张泛黄的假账残卷置于案上。烛光下,官银标记冷硬清晰,假账笔触仓促而扭曲。
“此物,乃是在下一偶然机缘所得。”周正安声音低沉,将发现经过简略道来,只强调证据来源的意外性与自身的初步核实。“官银标记做不得假,这账页笔迹、指印与存档卷宗迥异,更是铁证!林文正……恐是遭人构陷!”
李文博拾起一块碎银,苍老的手指摩挲着那冰冷的标记,又展开账页,目光如电,逐字扫过。良久,他放下证据,长长叹息一声,声音带着饱经世事的沉重与痛心:“纲纪败坏,竟至如斯地步!构陷大臣,贪墨国帑,此风若长,忠臣何以立朝?奸佞何以惩戒?国本动摇啊!”
张承恩则更为冷静,他仔细比对着两份指印的细微差别,又询问了周正安几个关于证据发现地点、可能经手人的关键问题。作为刑部官员,他本能地追求证据链的严谨。
“周御史,”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此证据来源,虽略显……非常规,但其本身,确系铁证无疑。官银流出,账目伪造,关键人证赵四莫名失踪……脉络已然清晰。如今关键在于,如何将此证,以最无可辩驳之势,公之于众,并确保能上达天听,而非再次被中途拦截,石沉大海。”
“这正是老夫恳请二位鼎力相助之缘由!”周正安精神一振,身体微微前倾,“陛下已将我前次密奏压下,言需‘详查’。此乃缓兵之计!意在拖延,恐待林府……生变之后,便死无对证!届时,纵有铁证,亦难挽狂澜!我等必须联手,在陛下做出最终决断前,掀起声势,逼朝廷,逼陛下,正视此案!”
“如何做?”李文博沉声问道,白眉下目光炯炯。
“联袂而动,双管齐下!”周正安斩钉截铁,“李公德高望重,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清流,可联络信得过的言官,就漕运案程序之瑕、证据之疑,持续上书,形成舆论压力,先在士林清议中占据高地,让此案无法被轻易掩盖!张侍郎精通律法,熟悉刑部流程,可由内部着手,以复核案卷、程序正义为由,制造阻力,拖延其结案进程,并寻机在关键时刻,给予致命一击!待时机成熟,我等再联名,或于大朝会之上,公然呈递此铁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力求一击中的!”
李文博沉吟片刻,眼中闪过决然,重重点头:“可!老夫虽年迈,亦知何为士大夫风骨!此事,义不容辞!明日我便着手联络。”
张承恩也缓缓颔首,面容冷峻:“刑部这边,我来周旋。即便不能立刻重启调查,也必让此案成为烫手山芋,无人敢轻易盖棺定论!”
林府之内,墨渊(阿七)冒险传入的“周动,待机”四字,如同微弱却顽强的火种,在冰封的囚笼中悄然传递。
东厢书房,林修远接收到信息后,不再如同困兽。他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闭上双眼,开始在脑海中极致推演——推演周正安可能采取的行动,推演朝中各方势力的可能反应,推演皇帝最终的抉择……每一个可能,每一种应对,都在他脑中反复预演。绝望的环境,反而淬炼出他极致的冷静与谋算。
正院中,林父林母得知外援已动,虽身陷囹圄,但那份属于林家掌舵人的沉稳与力量,重新回到了眼中。林母默默整理着所剩无几的、或许能在最后关头派上用场的细软,动作细致而平静。林父则负手立于窗前,望着院中持刀的禁军,眼神深邃,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听雪轩内,云汐(林微澜)清晰地听到了那来自墙壁的、代表希望信号的敲击声。她苍白的脸上没有过多表情,只是将怀中用来取暖的手炉更紧地贴在心口。她减少饮食带来的虚弱是真实的,但她的眼神依旧清亮,甚至比以往更加坚定。她知道,自己这场“病”的表演,必须更加逼真,才能不辜负墙外、府外那些正在为她、为林家搏命之人的努力。
周府密室内,烛泪堆叠,天色将明。李文博与张承恩起身,对着周正安,亦是彼此,郑重一揖。
“为国为民,为存公理。”
“勠力同心,生死不计。”
简单的誓言,在密室中回荡,重于千钧。
二人悄然离去,身影没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肩负着挽救一个家族、匡扶一朝正义的重任。
而在林府高高的围墙内外,绝望的坚冰似乎被这股由外而内、由上而下汇聚的力量,撬开了一道细微却坚定的裂痕。
盟约已成,砥柱中流。然而,他们面对的是至高无上的皇权,以及深不见底的阴谋。这场力量悬殊的正义之战,胜负,依旧悬于一线,每一步都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