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刑场。
冬日的正午,天色浑浊灰白,阳光稀薄,无力驱散刑场上空的肃杀与寒意。盘龙石柱矗立场心,粗粝冰冷。黑压压的人群屏息凝神,唯有寒风呜咽,铁甲轻撞,营造出一种诡异而压抑的寂静。
临街酒楼二层,雅间窗户紧闭,只留一道发丝般的缝隙。
墨渊紧贴墙壁,目光如冰刃透过缝隙,精准扫描刑场每个角落——明处的守卫,暗处的伏兵,人群中那些过分“正常”的面孔。一张立体的、布满死亡陷阱的布防图在他脑中迅速成型,每一条评估结论都指向更深的危险。他指尖无意识叩击窗棂,计算着最恶劣情况下可能的突围路径,结论不容乐观。
林清月紧挨着云汐,站在稍暗处。她脸色惨白,下唇被咬出深深齿痕,渗出血丝。一只手死死抠着冰冷墙壁,另一只手则用尽全力握着云汐冰凉僵硬、微微颤抖的手。她的目光更多流连在妹妹侧脸上,如同守堤人死死盯着即将崩溃的最后一道裂缝,心脏因恐惧和悲痛而缩紧。
云汐站立在两人之间,身体挺直却如同绷到极限、即将断裂的弓弦。她透过那道缝隙,死死盯着空荡的刑台,视野里的一切褪去颜色,只剩黑白与冰冷。所有感知凝聚成一道尖锐的目光,钉在那片即将吞噬至亲的空地上。脑海中反复冲撞的画面——母亲梳妆的背影、大哥嘶吼的青筋、冲天的火光、父亲最后复杂的眼神——带来阵阵剧痛,却又诡异地支撑着她没有倒下。
沉闷的鼓声由远及近,咚——咚——咚——,敲在每个人心上。人群骚动如暗流,被兵卒厉喝压下。
一队盔甲森然的禁军,押送着简陋囚车驶入,停在刑台下。
囚车木栅后,那个身影出现的瞬间——
云汐浑身剧震,如遭重击!喉间挤出短促气音,眼前发黑,全靠林清月死死支撑。她瞳孔放大,死死盯住。
是父亲。
刺目的白囚衣污秽不堪,花白乱发在寒风中飘拂,露出苍白枯槁、布满细碎伤痕的脸。沉重木枷锁住双手,粗大铁链拴着脚踝,每走一步都伴随着刺耳的“哗啦”声,蹒跚踉跄,被狱卒粗暴地拖下囚车,推搡着走上石阶。
林文正走得缓慢艰难,却微微仰头,目光似越过了人群与兵刃,投向灰暗天空。脸上没有恐惧悲愤,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眼底深处藏着一丝微弱却固执的光。
当他被推至盘龙石柱前站定,监斩官开始用干涩高亢的声音宣读罪状。那些词句云汐听不见,她的世界只剩下刑台上那个孤独苍老、伤痕累累却挺直脊梁的身影。
就在监斩官冗长声音即将达到顶峰、手中朱砂令牌即将举起的前一瞬——
云汐看到,父亲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朝他们这个方向,极其轻微地,移动了一下。
距离遥远,光线昏暗。
但在那目光仿佛“触碰”到窗户的刹那,她清晰地看到,父亲干裂起皮、沾着血丝的嘴唇,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不是笑。那是无法形容的复杂——诀别的释然,守护后的微弱欣慰,穿透黑暗投向至亲的深沉牵挂与祝福,更是了无遗憾、毅然赴死的平静。
随即,他的嘴唇无声开合,用口型,缓慢清晰地“说”出那几个字:
“好…好…活…着…”
“活…下…去…”
这几个无声的字,如同拧开了最后的闸门。
“父……亲……”破碎的呜咽逸出。
下一秒,监斩官手中朱砂令牌高举,刺目红色划出弧线,即将掷下——
千钧一发!
林文正动了!
积蓄了所有生命的力量轰然爆发!他猛地挣开身后狱卒松懈的钳制,不顾枷锁脚镣,朝着近在咫尺的冰冷石柱,义无反顾地、决绝无比地,狠狠撞去!
与此同时,苍老却饱含无尽悲愤与不屈的呐喊,如惊雷炸响:
“陛下——!!!臣林文正——!!!”
“对得起君王——!!!对得起天地良心——!!!”
“砰——!!!”
头颅与石柱猛烈撞击的闷响,令人心脏骤停,骨头震颤!
刺目的、猩红的鲜血,如同绝望中绽放的花,猛地迸溅!染红粗糙石柱,染红花白乱发,染红污秽囚衣,染红无数双骤然收缩的瞳孔!
时间仿佛被巨响和血红定格。
监斩官令牌僵在半空,脸上肌肉因惊愕扭曲。伏兵出现短暂迟滞。刑场陷入诡异的、真空般的死寂。
“不——!!!!”
凄厉到不似人声、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撕裂而出的尖叫,如同濒死哀鸣,猛地从窗户缝隙迸发!那声音里是无边剧痛、世界毁灭的疯狂绝望、与万物同焚的毁灭欲!
是云汐!她彻底崩溃!理智、叮嘱、警告、求生本能,灰飞烟灭!眼中只剩那片刺目猩红和父亲软倒的身影。世界碎裂旋转燃烧!
她像彻底失枷的疯兽,爆发出惊人力量,完全挣脱林清月的怀抱,喉咙嗬嗬怪响,五指成爪,疯狂扑向窗户,要推开跳下冲过去——
“微澜!不要——!”林清月魂飞魄散,再扑。
但云汐的速度力量超出预料,手指已抠住窗框发力——
生死一瞬!
黑影以超越视觉的速度欺近!
墨渊眼中没有犹豫,只有冰冷决绝和深藏痛苦。他知道,再晚一刹,所有挣扎、林文正以命换来的机会,都将化为齑粉。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右手如铁钳般猛地捂住她已张开的嘴,将那声即将破喉的凄厉尖叫死死堵回!同时左臂从她腋下穿过,如钢箍般将她整个上半身连同疯狂挣扎的双臂牢牢锁在身前!
“唔——!”尖叫闷在掌心,化为绝望呜咽。云汐双目赤红,泪水狂涌,身体在钢铁束缚中徒劳扭动踢打,如困兽。疯狂力量尚未消退,但被更强力量压制。
墨渊对她的挣扎恍若未觉,俯身在她耳边,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冰冷如刀锋刮骨的低语,一字一句刺入混沌脑海:“想让他白死吗?想让清月、让所有人都给你陪葬吗?林、微、澜!”
最后三个字,如冰水灌顶。
云汐浑身剧震,挣扎力道骤松。
墨渊不放钳制,继续用那冰冷声音快速命令:“想活,想对得起他,现在就给我站起来!用你的腿走!敢倒下去,我就把你扔在这里!”
话语残酷不近人情,却像重锤狠狠砸碎纯粹崩溃,将一丝求生(亦是负罪)本能强拉出来。她眼中疯狂空洞被巨大痛苦和茫然清醒取代,身体虽仍颤抖如风中秋叶,双腿软得几乎无法站立,但在墨渊半拖半扶的支撑下,竟勉强稳住了身形。
“清月,跟上!”墨渊不再看她,对惊魂甫定的林清月低喝,手臂如铁索锢着云汐,几乎是拖拽着她,快速无声地冲向内侧暗道入口——画后是通往酒楼复杂货仓与小径的隐秘路径。
云汐脚踩棉花,深一脚浅一脚,大半重量倚在墨渊身上,泪眼模糊,意识在悲痛与虚弱中浮沉,但她确实在“走”。刑场方向的混乱喧嚣在迅速放大,墨渊手臂传来不容置疑的力量与紧绷,暗道陈腐的灰尘气味扑鼻……这一切混合父亲最后撞柱的画面,构成一场绝望而清醒的噩梦。
暗道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面骤然鼎沸的喧嚣——官差厉喝、兵卒奔跑、人群嘈杂,以及那无形却愈发冰冷紧迫、从四面八方收拢的追索之网。
黑暗通道里,只有墨渊与林清月压抑的呼吸,以及云汐微弱断续、浸满泪水的哽咽。
崩溃被强行压制,但刑场的猩红、父亲决绝的身影、无声的“好好活着”……早已化为最锋利的碎片,深深刺入灵魂,成为一道永不愈合、鲜血淋漓的伤口。
逃亡,踏着至亲的血,进入了最残酷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