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排水渠的哗哗水声在空旷的石壁间回荡,掩盖了大部分地面的喧嚣,也放大了狭窄空间里令人窒息的死寂。湿冷的空气裹挟着陈年的腐败气味,钻进每一个毛孔。
云汐裹着墨渊那件湿透的外袍,蜷缩在检修石台的角落,像一尊被污水浸泡过的、残破的瓷偶。脸上混合的泥污被无声滚落的泪水冲出两道苍白的沟壑,身体无法控制地细密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那浸透骨髓的绝望与质问。
“为…什么……不…去…救…她……”
这句话,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微弱,却沉重地压在空气里。
墨渊靠在对面的渠壁上,微低着头,阴影覆盖了他大半张脸。脸上的污泥掩盖了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和下颌绷紧的线条,透露出某种压抑的张力。他左臂的伤口还在缓缓渗着血丝,与污水混合,颜色暗沉。他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看云汐,只是沉默地撕下里衣相对干燥的一角,开始缠绕伤口,动作稳定得近乎冷酷。
缠绕的动作牵扯到肌肉,带来疼痛,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
时间在压抑中流逝,只有水流不知疲倦地奔涌。
就在云汐以为他不会回答,那冰冷的绝望即将彻底冻结她的心脏时,墨渊终于开口了。
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粗粝的砂石摩擦,不带什么情绪,却字字清晰,砸在冰冷潮湿的空气里:
“因为救不了。”
他缠绕好最后一圈布条,用牙齿和右手配合,打了一个死结。然后,他终于抬起眼,目光穿透黑暗,落在云汐那张被泥污和泪水模糊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愧疚,没有闪躲,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追兵前后合围,训练有素,至少有十人,携带弩箭。” 他语气平淡地陈述,如同在复盘一次失败的狩猎,“狭窄巷道,无险可守。林清月不通武艺,你体力耗尽,我左臂带伤,无法久战。”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
“强行救援,三个人都会死在那里。她选择制造混乱,指出暗道,是她判断下,唯一可能让你们其中一人活下去的机会。”
“她赌对了方向。” 墨渊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污水渠暗道,追兵不知,或不敢立刻下探。我们暂时活了下来。”
“而她的选择,” 他最后看向云汐,眼神深不见底,“用最小的牺牲,换取了最大的逃生可能。这是绝境里最残酷,也最有效的计算。”
他的话,没有任何安慰,没有任何修饰,赤裸裸地撕开了血淋淋的现实——林清月的牺牲,不是冲动,而是计算;不是无谓的送死,而是用自己作为筹码,在死亡的赌局上,为他们押出了一线生机。
这真相,比单纯的悲伤更令人窒息。
云汐怔怔地看着他,嘴唇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反驳,想嘶吼,想说他冷血,说他无情……可是,父亲血溅刑场的画面,二姐最后那决绝一推的眼神,还有此刻身处这污秽恶臭、不见天日的地下绝境……所有的一切,都在冷酷地印证着墨渊的话。
在这个世界,在这个绝境里,温情与冲动,往往只意味着更快的死亡。活下去,本身就需要吞咽至亲的血肉,背负无法偿还的罪孽。
一种更深的、近乎虚无的冰冷,攫住了她。
墨渊不再说话,他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地面的动静,然后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受伤的左臂,眉头再次微蹙,但随即舒展开。他走到云汐面前,伸出手。
“此地不宜久留。追兵可能很快会排查到地下排水系统。” 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硬,“能动吗?”
云汐看着眼前那只沾满污泥、骨节分明的手。就是这只手,刚才拖拽着她跳入污池,穿过地狱般的暗道,此刻又向她伸出,代表着继续在黑暗中跋涉,继续活下去——以失去一切为代价。
她没有把手放上去,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用那双被污水泡得发白、仍在颤抖的手,撑着自己身后的石壁,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双腿软得如同面条,她踉跄了一下,死死咬住牙关,没有倒下。
她不需要他扶。至少现在,她不想再依赖这带来生存、却也见证着所有失去的手。
墨渊看着她的动作,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留了一瞬,然后默默收了回去。他没说什么,只是转身,走向排水渠水流的下游方向。
“下游可能有通往城外的出口,或者更复杂的岔路,便于摆脱追踪。” 他头也不回地说道,声音在空旷的渠洞里显得有些飘忽,“跟紧。尽量踩在石台上,避开深水区。留意头顶和两侧的出口标记。”
云汐拖着灌铅般的双腿,艰难地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每一步都牵动着冰冷僵硬的肌肉,脚下湿滑,她必须全神贯注才不至于摔倒。恶臭和黑暗如同实质的潮水,不断冲击着她的感官。父亲和二姐的脸,还有母亲和大哥最后的身影,不受控制地在眼前晃动,与这污秽绝望的环境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分不清现实与噩梦。
墨渊走得不快,但步伐稳定,始终与她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既让她能跟上,又不会因为她的迟缓而过分拖慢速度。他不再说话,只是偶尔在岔路口或可疑的声响处停下,凝神观察,然后做出选择。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沉默而孤直,如同这地下世界唯一移动的礁石。
不知走了多久,排水渠前方出现了岔路,一条继续向下游,另一条则向上倾斜,似乎通往地面某个出口,有极其微弱的光线从那里透入,还隐约传来了模糊的、像是更大水流或通风口的声音。
墨渊在岔路口停下,仔细观察着两条路的痕迹和气流。他注意到向上那条路的石阶上有一些并非陈年累月的、相对新鲜的刮擦痕迹,还有一点难以察觉的、不属于这里的气息残留。
他神色微凝,示意云汐停下,自己则悄无声息地向上方出口方向潜行了一段距离,侧耳倾听。
片刻后,他退回,压低声音对云汐道:“上面出口可能通向一处废弃的河岸水门附近,但外面有动静,不是普通路人。可能是搜索的官兵,或者……别的势力在活动。风险很大。”
他看向另一条继续向下游、更加黑暗深邃的通道:“下游未知,可能更复杂,也可能通向死路或者危险区域。”
他将选择摆在了云汐面前。没有替她决定。
云汐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喘息着。身体和精神都已濒临极限。向上的出口有光,却有未知的危险;向下的通道一片漆黑,前途未卜。她看着墨渊,他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在等待。
她想起了二姐最后的话:“活下去。”
活下去……怎么活?在哪里活?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那片死寂的黑暗里,艰难地燃起一丝微弱却执拗的火苗。不是希望,更像是一种不甘心就此沉沦的倔强。
她抬手指向下游那片深邃的黑暗,声音沙哑却清晰:
“走……下面。”
既然向上可能意味着立刻被发现、被终结,那么不如走向更深的未知。至少,黑暗能暂时掩盖行踪,也能……暂时掩盖她此刻无法面对的一切。
墨渊看着她,似乎从她眼中读懂了什么。他没有表示赞同或反对,只是点了点头。
“跟紧。” 他再次说道,然后率先踏入了下游那条更加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通道。
云汐深吸一口带着腐朽气味的空气,迈开发软颤抖的双腿,跟上了那个沉默的背影。
黑暗,更加浓重地包裹下来。只有脚下哗哗的水声,和前方那个几乎融入黑暗的、模糊的轮廓,指引着方向。
活下去的路,在至亲鲜血铺就的基石上,延伸向更深、更冷的黑暗深处。而她,除了跟随,似乎已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