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光还挂在旗杆上,军旗静止不动。陈远山站在指挥部门口,没有回屋,也没有叫人。他看了看表,七点整。夜巡的时间到了。
他披上军大衣,拎起一盏旧灯笼,朝营区西边走去。脚下的路冻得发硬,每一步都踩出浅浅的印子。哨位上的兵看见他来,立刻站直了身子。
“长官。”
陈远山点头,没说话。他走到岗哨旁,伸手检查枪架上的步枪。枪身冷,枪膛干,但托底有一层薄灰。他抽出通条,慢慢推了一圈。
“擦枪不能只走一遍。”他说,“战场上来不及重装,卡壳就是送命。”
哨兵低头:“是。”
“你值了几个班?”
“三个,昨夜接了李二狗的岗。”
陈远山记下了。他没罚人,也没多问,只是把通条插回原位,又看了眼哨位角落的水壶——满的,盖紧了。这点做得不错。
他继续往前走。营地安静下来,只有远处炊事班还在收锅碗。他绕到新兵营,帐篷门帘掀开一条缝,透出微弱的光。他停下,往里看了一眼。
李二狗坐在床边,手里捏着被角,正用一块石头压着被子边缘。月光照在他脸上,眉头皱着,动作很慢,但每一折都按标准来。脚边那双湿靴子已经摆到了通风口,底下垫了木片。
陈远山没进去。他转身离开,脚步放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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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五更天,天还没亮。寒气贴着地皮钻,新兵营门口的集合钟刚响过三声,第一批人就列好了队。
陈远山已经站在那里。他没穿军官服,一身灰布军装,和普通士兵一样。没人知道他几点来的。
队伍刚站定,一个新兵抬腿时鞋带松了,整个人绊了一下,撞到旁边人。队列晃了晃。
陈远山走过去,蹲下。他没训话,也没记录,只是伸手把鞋带拉紧,重新系好。
“战场上跑不快,不是因为腿软。”他说,“是因为鞋带松了,摔在战壕边上,爬不起来。”
那新兵脸红了,低头:“谢谢长官。”
“不用谢我。”陈远山站起来,“以后自己系牢。”
他退后一步,看着整个队列。有人低着头,有人偷偷看他,也有人眼神躲闪。他知道这些人还在观望,还在等——等这阵风刮过去,等监督岗换人,等规矩变成一纸空文。
但他不会让他们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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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饭点,三连饭堂外的排水沟边,两个士兵正端着饭盆往里倒剩饭。米粒混着菜汤流进泥沟,溅起一点浑水。
陈远山从后面走过来,脚步很稳。
“倒完了吗?”他问。
两人吓了一跳,连忙放下盆子立正。
“报告长官,我们……吃不完。”
“谁让你们倒的?”
“没人说不能倒……以前都是这样的。”
陈远山没动怒。他弯腰从沟里捞起半块米饭,摊在手心。
“这一粒米,从种到收,要三十天。”他说,“前线一个兵饿着肚子打仗,扛六个小时就能活下来。你们倒掉的,不是剩饭,是别人能多活一会儿的机会。”
两人低着头,不出声。
“从今天起,你们负责伙食监督。”陈远山把饭盆递回去,“每天查各班剩饭情况,记清楚是谁倒的。连续三天,不准进饭堂先吃饭,必须等所有人吃完才能领自己的那份。”
“是……”
“还有,现在去把沟清理干净。”
两人接过盆子,默默蹲下去掏。
周围其他连的兵都看到了。有人小声议论,也有人撇嘴。但没人敢当面顶撞。
张振国远远看着,走过来低声说:“有人觉得你太狠。”
“我不狠。”陈远山看着那两个弯腰掏沟的人,“战场才狠。他们现在嫌麻烦,将来才会明白,这些小事能救命。”
张振国没再说话,点了点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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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操练结束,七班帐篷前围了几个人。老班长王奎坐在小凳上,手里拿着一把步枪零件,正在用砂纸打磨击针。
“老法子最靠谱。”他对周围人说,“这样磨出来的部件,顺滑,耐用,打一百发都不卡。”
旁边几个老兵点头附和。
陈远山走过来,在帐篷外站了十分钟。没人发现他。直到王奎停下动作,他才开口。
“你修过一百三十把枪。”他说,“应该最清楚,敌人不会等你把零件磨完再冲锋。”
王奎抬头,愣住。
“统一保养是为了让枪随时能战。”陈远山走进帐篷,拿起另一把拆开的枪,“不是不让你们用心,而是不能各自为政。万一换岗时拿错枪,配件对不上,谁来负责?”
王奎张了张嘴,没反驳。
“你经验宝贵。”陈远山把枪放回去,“但军规是保全所有人的。从今天起,私自动枪械,一律按规处理。”
他转身对全班宣布:“王奎禁闭半天,罚抄军规三遍。明天午时,设‘旧习申述会’,所有老兵可以提建议。合理的话,我会改。但现在,规矩必须守。”
人群散了。王奎低头收拾工具,脸色难看,但没闹事。
陈远山走出帐篷,看见李二狗站在不远处,手里抱着一床刚叠好的被子,站得笔直。
“你来干什么?”
“报告长官,我……我想看看怎么叠得更好。”
陈远山看了他一眼:“昨晚睡得好吗?”
“还行……就是醒得早。”
“执勤累,可以跟班长申请轮休。”
“我不想拖累别人。”李二狗声音低,“我想做个合格的兵。”
陈远山没再说什么,只是拍了下他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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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点名前,监督岗上报:李二狗内务不合格。
陈远山亲自去了他的帐篷。
被子揉成一团,床单歪斜,靴子没晾,水壶也没灌满。这是明显的疏忽。
他走进去,没骂人,也没叫记录员。他把被子展开,铺平,开始叠。
“叠被子不是为了好看。”他一边动手一边说,“是为了养成整齐的习惯。战场上背包要快,弹药要准,差一寸,可能就掏不出子弹。”
他叠完第一遍,递给李二狗:“你来。”
李二狗手抖,折得歪歪扭扭。
“再来。”
第二遍好了一些。
“再来。”
第三遍,终于像样了。
“记住这个手感。”陈远山说,“累是真的,可规矩护的也是真的你。”
李二狗低头:“我明白了。”
“去把靴子晾了,水壶灌满。明天早上我还会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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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十一点,陈远山回到指挥部。桌上留了张字条:明日申述会准备就绪,七班已通知。
他吹灭油灯,又拿起灯笼。
外面起了风,哨位的火把晃了一下。
他走出门,朝西哨位走去。这条路他已经走了四遍。每一次,都有人想蒙混过关,也有人开始认真对待。
他走到岗哨前,接过士兵的步枪。枪膛冷,但他还是卸下弹匣,检查了通条是否在位。
士兵紧张地看着他。
“你值到几点?”
“两点,然后换岗。”
“记住,”陈远山把枪还回去,“疲惫不是放松的理由。越是困,越要守住最后一道线。”
他转身要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窸窣声。
回头一看,李二狗正蹲在自己帐篷门口,借着月光,一遍遍练习叠被。石子压在边角,手指反复抚平褶皱。
陈远山没出声。他提着灯笼,继续走向下一个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