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破庙外的风小了些。陈远山从门槛上站起来,手还搭在驳壳枪上。他低头看了眼胸口,那半块窝头还在衣兜里,贴着心口的位置。他没动它,只是整了整军装领子,朝庙里走去。
百姓们已经醒了。有人靠着墙坐着,有人抱着孩子低声说话。角落里,老妪坐在草堆上,手里攥着一双旧布鞋。她孙子站在旁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衫,肩膀窄但站得直。
陈远山走到中间空地,声音不高:“昨晚都安顿好了?有没有人不舒服?”
没人应声。一个中年男人摇摇头,几个孩子缩在大人身后偷看。
“李二狗。”陈远山转头。
李二狗从外头进来,肩上挎着步枪。“在。”
“带两个人去前哨,换岗时间提前半小时。东侧林子动静多,盯紧点。”
“是。”李二狗敬了个礼,转身出去。
陈远山正要再说话,老妪拄着棍子慢慢起身。她走了一步,又一步,到陈远山面前,弯下腰,深深鞠了一躬。
陈远山立刻伸手扶住她胳膊。“别这样。”
老妪没抬头,声音哑但清楚:“您救了我们祖孙,管了吃住,还让兵把大衣给我们盖。我没别的报答,只有这孙子,是他爹娘留下的根。”
她说完,直起身子,回头看了眼青年。青年上前一步,站在陈远山面前。
“我要当兵。”他说。
陈远山看着他。这年轻人瘦,脸上的皮包着骨,手掌有茧,肩头肌肉绷着劲。不是常年干农活的人,扛不动重物。
“你知道当兵是什么?”陈远山问。
“拿枪打鬼子。”青年说,“我爹死在铁路上,日本人拿他练刺刀。我娘病死前说,要是有枪,就不会被人踩在脚下。”
“当兵会死。”陈远山盯着他眼睛。
“不当兵,也活不成。”青年没躲开视线,“县城烧了,田塌了,村子里的人都跑光了。我不报仇,谁替他们说话?我不守土,谁来护这一片山?”
庙里静下来。几个百姓停下动作,听着。
陈远山沉默了几秒,伸手拍了拍青年肩膀。不重,但稳。
“你叫什么名字?”
“孙大柱。”
“孙大柱。”陈远山重复一遍,“从今天起,你是三连预备队的兵。文书!登记。”
文书兵快步过来,掏出本子和铅笔。孙大柱跟着他走到一边,低头看着纸页上写下的名字。
老妪还在原地站着。她松开手里的布鞋,往前递过去。“这是他小时候穿的,您收着吧。要是……要是他在战场上倒下了,您让他走得体面些。”
陈远山接过鞋,轻轻放在地上。“他不会白去。只要我还活着,他的命就值一条命,他的血就记一笔账。”
老妪嘴唇抖了一下,没哭出来。她慢慢蹲下,把鞋重新抱进怀里,低头坐着。
孙大柱登记完回来,站在陈远山面前。“我什么时候开始训练?”
“现在。”陈远山说,“先领装备。”
他带着孙大柱往外走。李二狗刚带人巡完前哨回来,在门口碰上。
“师座。”
“去仓库,找一套改小的军装,还有绑腿、水壶、干粮袋。”陈远山说,“再给他一杆七九式,子弹三十发。”
李二狗看了眼孙大柱,点头进了庙后的小屋。
不一会儿,他抱着一套衣服出来。军装明显改过,袖子短了一截,裤脚也裁过。孙大柱接过去,就在庙门前脱了旧衣,换上军装。
布料粗糙,肩线歪了些,但他穿得认真,扣子一颗颗系好,绑腿缠得结实。
“枪。”陈远山说。
李二狗递上步枪。枪身旧,但擦得干净。孙大柱双手接过,抱在胸前,手指压在扳机护圈上。
“你现在归三连连长管。”陈远山说,“听命令,守纪律,敢拼,才能活。”
“是!”孙大柱大声回答。
陈远山点点头,转身朝土坡走去。孙大柱没动,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爬上坡顶。
王德发已经在工事区等着。他蹲在地上,面前是一挺轻机枪,零件拆了一地。听见脚步声,抬头看了眼。
“来了。”老头抹了把脸上的油污,“按你说的改了供弹口,加了散热槽。试射过两轮,打得稳。”
陈远山蹲下,伸手摸了摸枪管。金属冰凉,接口处焊得平整。
“能打多久?”
“一口气三百发没问题。”王德发说,“再配个副射手,轮着打,压制火力够用。”
陈远山抓起弹链看了一会儿,又放下。“明天拉队伍去南沟实弹练。三连新兵全上。”
王德发嗯了一声,继续低头拧螺丝。
陈远山站起身,望向破庙方向。孙大柱还站在原地,像一根插在地里的桩子。他没和其他人说话,也没乱动,就那么站着,手一直搭在枪上。
太阳升起来了,照在土坡上。陈远山把手伸进衣兜,摸了摸那半块窝头。它还是硬的,边缘有些碎屑。
他没掏出来,只是握紧了。
远处传来脚步声。张振国从东侧巡逻回来,肩上扛着枪,脸上有汗。
“人都清点过了。”他说,“伤的两个,轻。百姓情绪稳住了,有几个青壮问能不能帮忙运东西。”
“让他们干。”陈远山说,“挑重的活。能出力的,都不是累赘。”
张振国笑了笑:“有个老太太塞给我一块红薯,说是自家存的最后一点甜食。”
“收下。”陈远山说,“我们吃他们的,穿他们的,打仗也是为他们打的。这点情分,得认。”
张振国点头,忽然压低声音:“刚才路过庙门口,看见那个新兵,叫孙大柱的是吧?一直站着,饭都没吃。我说去领干粮,他摇头,说等命令。”
陈远山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孙大柱确实没动。其他百姓已经开始分早饭,他却像钉在那里,枪抱在怀里,眼睛盯着前方山路。
“让他站。”陈远山说,“想通了,才是真当兵。”
张振国没再说什么。
风吹过来,带着灰烬味。陈远山站在土坡上,手仍插在衣兜里。他知道这仗还长,缺人,缺枪,缺粮。但此刻,他看见一个年轻人穿上军装,站在废墟前,不肯坐下。
这就够了。
孙大柱的手指慢慢收紧,压在步枪的护木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短短一截,像一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