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很黑,山路上没有光。
“前面检查,停车!”
一声大喊打破了安静,林子里的鸟都飞了起来。路尽头有几盏煤油灯在风里晃,灯光忽明忽暗。
陈远山站在路中间。他穿着一身旧军装,衣服发白,肩上还有补丁。他看起来像个农民,可眼神很冷,让人不敢靠近。
一辆破摩托冲了过来,车头歪着,后面绑着个麻袋。麻袋里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像是枪碰到了铁皮。
“是逃兵!”张振国低声说,“不减速,想硬闯!”
“拦住他。”陈远山抬手,声音不大,但大家都听他的。
士兵拉起铁丝网,两挺机枪从掩体后伸出来,对准摩托。火光照着他们的手,有些发抖。不是怕死,是怕做错事。
他们拦的不是敌人,是自己人。
摩托在离路障五米的地方翻了,驾驶员被甩出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他爬起来,满脸是血,眼神慌乱,嘴里一直念:“别抓我……我不是逃兵……”
他是李二狗。
名字不好听,人也脏兮兮的。左腿的裤子破了,绷带全是泥水和血。他往后退,手想去摸腰,那里没枪了,只剩半截皮带。
“别动!”哨兵举枪,“再动就开枪!”
“放下枪。”陈远山走过去,挥手让其他人收枪,“我们设卡是为了救人,不是杀人。”
他走到李二狗面前,只隔一步。
风吹过来,带着土味和血腥。
“你怕什么?”他问。
这句话听起来像闲聊,可李二狗身子一抖。
“我……我没想跑……那天炮火太猛,我就跑了……可我真的不想当逃兵啊……”他说着说着跪下了,抱着头哭起来,“我听见他们在叫我……可我回头一看,整排都没了……只有我在跑……我是个懦夫……”
没人说话。
连虫子都不叫了。
张振国转过头。他知道那种感觉——不是不想救,是腿动不了。战争最伤人的地方,不是死了,而是活着回来的人,心里装着死去的人。
陈远山蹲下,看着李二狗的眼睛。
“你说你跑了。”他说,“那你现在为什么回来了?”
李二狗愣住了。
“你要真是逃兵,早就躲进山里改名换姓了。可你开着一辆破车,带着这些破枪,往这边冲。你还记得这条路通哪里吗?”
李二狗抬头看他。
“这条路通往收容站,通往归队点。你心里清楚。”
陈远山站起来,下令:“来人,给他找吃的,打热水,腾个帐篷。查一下麻袋里的东西。”
士兵很快行动。有人送来一碗热粥,冒着热气;有人拿来干净绷带和药水;还有人打开麻袋——里面有七支坏枪、三把刺刀、两盒子弹,还有一本沾血的本子。
张振国翻开本子,眉头皱紧:“这人是独立团三营七连的通讯兵。最后一战写着‘敌军突袭,阵地失守,全员牺牲’……十天前的事。”
陈远山点头:“难怪精神不对。”
“队长,按规矩,逃兵怎么处理?”年轻士兵小声问。
“规矩说要分情况。”陈远山看着山路,“他要是带枪投敌,当场打死。可他把战友的东西带回来了,说明心没死。这种人不能一刀切。”
他又看了眼角落里的李二狗,正一小口喝粥,眼神还是有点空,但不再发抖。
“今晚让他睡一觉。”陈远山说,“明天再说别的。”
……
半夜,风停了。
关卡安静下来,只有哨兵来回走的脚步声。
张振国递给陈远山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根。
“你觉得他会留下吗?”他问。
“不知道。”陈远山吐出一口烟,“但至少今晚,他能睡个好觉。”
“可咱们这儿要的是战斗力,不是收留人。”
“正因为要战斗力,才要看人心。”陈远山说,“战场上最可怕的不是子弹,是心死了。”
“啥意思?”
“一个兵可以受伤,可以犯错,甚至可以逃跑一次。但如果他对队伍没了信心,那就完了。我们现在不只是拦人,是在拉回他们的心。”
张振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笑了:“你真会讲道理,比政委还会说。”
“少废话。”陈远山弹了弹烟灰,“我只是记得,我也差点跑了。”
“你?”张振国吃惊。
“嗯。”陈远山看着天上的星星,“第一年打仗,我亲眼看见班长被炸死。我当时吓尿了,跑了二十里地。要不是指导员追上来跟我说一句话,我早就不见了。”
“他说啥?”
“他说:‘你可以怕,但别忘了为啥而怕。’”
张振国慢慢吸了口气。
远处,帐篷帘子掀开一条缝。李二狗坐在床边,手里攥着那本染血的本子,看着封面上三个模糊的字:
“活下去。”
那是他连长写的。
打仗前,连长让大家写下愿望。有人写“打赢”,有人写“回家”。连长写了“活下去”。
大家笑他:“该写打赢才对。”
连长说:“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谈胜利。”
……
凌晨三点,天还没亮。
李二狗走出帐篷,脚步不稳,但眼神不再躲。
他走到武器堆旁,开始一件件清点。生锈的枪管、断的刺刀、变形的弹夹……他一边擦一边记,嘴里说着型号和能不能用。
张振国远远看着,问:“要不要派人帮他?”
“别。”陈远山摇头,“让他自己来。有些人,必须动手做事,心才能定。”
天快亮了,雾很大。
一辆牛车吱呀驶来,车上坐着几个穿得破烂的士兵。看到关卡,他们停下来,不敢动。
陈远山整了整帽子,大步走过去。
“同志,请接受检查。”他敬礼,声音响亮,“这里是抗日救国军收容点,提供吃住、治疗和归队安排。不管你经历过什么,只要愿意回来,我们就接你回家。”
车上的人互相看看,有人低头哭了,有人摘下帽子。
而在他们身后,李二狗拿起一把修好的枪,走到哨位,对值班士兵小声说:
“我……能站一班岗吗?”
没人说话。
下一秒,张振国走过来,拍拍他的肩,递上一颗子弹。
“装进去。”他说,“这是你的位置。”
太阳升起,阳光照满山路。
陈远山站在路中间,站得笔直。
他知道,今天的风不一样了。
它吹来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