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山把那张写着“明日全军会议,议题:战备转进”的纸折好,放在煤油灯旁。灯芯跳了一下,火光映在他脸上,一闪即灭。
他刚坐下,帐篷帘子被人掀开。张振国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公文,眉头拧着。
“出事了。”他说。
陈远山抬头:“说。”
“军需处驳回了我们五十箱干粮的申请。”张振国把公文递过去,“批注写的是‘库存不足,暂缓配给’,可我刚派人去查过,三团昨天刚领走两百箱,全是白面和罐头。”
陈远山接过公文,看了一眼署名。落款是军需处副处长刘志高,名字旁边盖着红章。
他把纸翻过来,在背面看到一行小字:“赵部优先调度”。
帐篷里静了几秒。
“刘志高是谁的人?”陈远山问。
“赵世昌的表弟。”张振国声音低下去,“以前从没卡过我们,这次是第一次。”
陈远山把公文放下,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
“不是缺粮。”他说,“是有人不想让我们吃饱。”
张振国点头:“我已经让炊事班压了口粮,先撑三天。但问题是,明天开会,各营主官都来了,要是连饭都吃不饱,士气会受影响。”
“他们就等着看这个。”陈远山冷笑一声,“想让我们乱。”
“要不要去找上头理论?”
“不用。”陈远山站起身,“现在去争一口吃的,只会显得我们急。他们要的是动静,我们偏不动声色。”
“那明天的会还照常?”
“照常。”陈远山盯着地图上的据点标记,“不但照常,还要让他们看见——我们的兵,哪怕饿着肚子,也能站得笔直。”
张振国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转身出去安排。
陈远山重新坐下,目光落在桌角那份油印报告上。纸上写着“违纪归零”“自发加练”“护旗不退”。这些字原本只是数据,现在却成了别人眼里扎着的刺。
他知道,有些人不怕你打仗,就怕你带兵。
赵世昌坐在书房里,手里捏着一封密报。纸是下午送来的,上面写了三行字:陈远山部整训完成,违纪清零;新兵自发加练至深夜;李二狗率众护旗,全排响应。
他把纸揉成一团,扔进炉子里。
火苗窜起来,烧着了纸角。他盯着那点火光,脸被映得忽明忽暗。
十年前他带兵,花了半年才把一团散兵捏成形。陈远山一个杂牌师,三个月就拉出一支像样的队伍。没有背景,没有靠山,凭什么?
更让他难受的是,那些兵看陈远山的眼神。不是怕,是信。那种眼神他见过,只有在真正能带兄弟活命的长官身上才会出现。
他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
窗外传来脚步声,一个穿便衣的男人走进来,低头站在门口。
“查清楚了?”赵世昌问。
“查清了。”那人说,“今天上午,陈远山批了五百发子弹给新兵营实弹训练。王德发那边还交了第一批改造枪,精度测试合格。另外,孙团长已经回电,愿意借二十发迫击炮弹,三天内送到。”
赵世昌拳头猛地砸在桌上。
“他哪来的钱?哪来的资源?上面给他的配额,连三成都没到!”
“听说……是他把缴获的日军装备折价,换了弹药。”
“哼。”赵世昌冷笑,“打几场小仗,收点破铜烂铁,就能翻身?这队伍要是真能打,怎么以前没人听说过?”
“可是……下面都在传,说他是真打仗的人。”
“打仗?”赵世昌声音拔高,“打仗不是靠嘴皮子煽动,是靠指挥、靠补给、靠上头支持!他一个外系杂牌,连军需都能卡住,还谈什么打仗?”
他喘了口气,压下怒意。
“不能让他再往上走。”他说,“这次整训成功,下次就是实战功劳。功劳一大,上面自然会抬他。到时候,我们这些人算什么?”
“那……要不要动他?”
赵世昌摇头:“现在动手,没理由。他没犯错,没贪污,连士兵都敬着他。要是贸然撤人,反而惹众怒。”
“可就这么看着他壮大?”
“当然不。”赵世昌坐回椅子,“我们可以不碰他的人,但能卡他的命脉。粮、弹、装备,一样不给。拖他三个月,士气自然垮。”
“万一他找上头申诉呢?”
“申诉?”赵世昌笑了,“军需处在我这一系手里,账本我说了算。他要告,就让他告。我还能给他准备点‘材料’。”
他拿起笔,翻开一本战报记录。
“上次训练,有个新兵拼刺时摔断了胳膊,记下来没有?”
“记了,轻伤,已治疗。”
“写成‘因高强度操练致士兵重伤’。”赵世昌边写边说,“还有,那批改造枪的试射,有没有哑火的?”
“有两支卡壳,但当场修好了。”
“写成‘武器改造失败,存在安全隐患’。”他笔尖不停,“再查查他们最近的伤亡数字,训练损耗比别的师高多少?统统列出来。”
“您是要……弹劾他?”
“不是现在。”赵世昌合上本子,“等他开那个战备会。他不是要宣布进入战备吗?我就在会上问他——兵还没吃饱,枪还没配齐,你拿什么打?你是想打仗,还是想出风头?”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我要让所有人知道,这个人,急功近利,不顾实际,只会把队伍往死里推。”
师部帐篷里,陈远山正在看一份新的物资清单。
张振国刚回来,脸色不太好看。
“又卡住了?”陈远山问。
“不止干粮。”张振国说,“棉衣配给也被压了。原定下周发的三百套,现在说要等‘统一调度’。还有,联络孙团长的通信兵被拦了,说‘线路故障’。”
陈远山把清单放下。
“看来,他们是真不想让我们好过。”
“要应对吗?”
“应对。”陈远山站起身,“第一,通知各营,明天会议照常,所有人必须准时到。第二,把库存清点一遍,优先保障前线连队。第三,让王德发把改造枪的进度再提一提,能交多少是多少。”
“那……赵世昌那边?”
陈远山沉默片刻。
“他想打暗仗,我们就让他打。”他说,“但他记住一点——我们不怕穷,不怕难。我们怕的是,当鬼子杀过来的时候,我们的兵手里没枪,肚里没粮,心里没底。”
他走到帐篷门口,掀开帘子。
外面天还没亮,营地安静。几个哨兵在岗哨上来回走动,影子拉得很长。
“告诉弟兄们。”他说,“明天开会,穿最整齐的军装,站最直的姿势。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兵。”
张振国敬了个礼,转身离开。
陈远山站在门口,没有动。
他知道,这场仗,不只是跟鬼子打。
也是跟自己人打。
赵世昌的书房里,油灯还亮着。
他面前摊着几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训练伤亡”“装备隐患”“补给失衡”等条目。旁边是一份草拟的弹劾提纲,标题是《关于陈远山部冒进整训、虚报成效的核查建议》。
他拿起笔,在最后加了一句:“若不及时纠正,恐致部队覆亡之险。”
写完,他吹干墨迹,把纸折好,放进一个牛皮纸袋。
门外传来轻叩声。
“进来。”他说。
心腹副官走进来,低声说:“军法科的周主任答应参会。他还说,可以在会上提一下‘越级调动资源’的问题。”
赵世昌点头:“好。让他准备好问题。语气要稳,别像针对谁,就说是例行审查。”
“明白。”
“还有,明天会前,把这份材料悄悄送给几位中立派的参谋。”赵世昌指了指纸袋,“就说,让他们心里有个数。”
副官接过袋子,退出去。
赵世昌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他知道,这一招下去,陈远山的战备会不会太平。
只要乱了阵脚,威信一落,队伍自然散。
天快亮时,陈远山还在帐篷里。
桌上摆着几份文件,最上面是那张被驳回的干粮申请单。他拿起笔,在空白处写下两个字:“记账。”
然后他把纸翻过来,继续写明天的会议流程。
帐篷外,晨风刮过旗杆,发出轻微的响动。
远处,几个新兵已经开始整理队列,动作整齐,没人喊累。
陈远山停下笔,抬头看了眼墙上的地图。
据点标记还在那里,红圈清晰。
他伸手摸了摸腰间的驳壳枪。
枪套上的五角星,在晨光中泛着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