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营地外的空地上已有几名士兵在检查枪械。陈远山站在一辆破旧的军用卡车旁,手里握着一张手绘地图,目光扫过四周。他昨晚没睡多久,但精神紧绷,双眼清明。
林婉儿背着相机包从帐篷里走出来,脚步很快。她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在看到陈远山时点了点头。
“准备好了?”他问。
“相机三台都上了卷,备用底片带了两盒。”她声音很轻,却清楚,“够拍整个村子。”
陈远山把地图递给她:“路线改了,走山脊。大路有日军巡逻,昨天下午他们烧完村还留了人。”
林婉儿接过地图,低头看了一眼,手指划过一条虚线标记的小道:“这条是猎户走的?”
“是。脚印还在,雾没散前能掩护我们。”
两人不再多话,带着警卫小队出发。六名士兵分散在前后,枪上膛,动作安静。晨雾贴着地面流动,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腿。陈远山走在最前面,每过一段就抬手示意停下,观察前方动静。
走到半山腰时,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看了看,又抬头望向远处的村落方向。
“风向变了。”他说,“顺风走,别说话。”
林婉儿跟在他身后,手一直按在相机包上。她没再问什么,只是走得更稳。
接近村子时,第一眼看到的是倒塌的屋梁。整片村庄像被火啃过一遍,只剩下焦黑的墙框和散落的瓦砾。空气中飘着一股烧透后的苦味,混着腐烂的气息。
陈远山挥手让队伍停在村口五十米外的一片矮坡后。
“你们守这里。”他对警卫说,“发现动静立刻鸣枪示警。”
说完,他带着林婉儿往村里走。两人踩在碎砖和灰烬上,脚步放得很轻。
刚进村口,林婉儿就看见墙角蜷着一具遗体。是个女人,怀里还抱着个孩子,两人都被烧得变了形。她的手指猛地一抖,相机差点脱手。
她站住,深吸一口气,把相机举起来。
咔嚓。
镜头对准那具遗体,她连拍三张。然后蹲下,调整角度,拍下尸体周围的痕迹——翻倒的灶台、断裂的扁担、一只掉在泥里的布鞋。
陈远山没催她。他走到旁边一间屋子前,推开半塌的门。屋里有具老人的尸体趴在地上,头颅破裂,血迹干成深褐色。墙边堆着几袋粮食,袋子破了,米粒混在灰土里。
“这是存粮点。”他说,“他们专门找这种地方下手。”
林婉儿走过来,拍下屋内情况。她的手已经不抖了,每按一次快门都很稳。
“那边。”陈远山指向村中央一根歪斜的旗杆。半面烧焦的旗帜挂在上面,一角还能看清编号:第三联队第十二大队。
林婉儿快步走过去。她绕着旗杆转了一圈,先拍整体,再拍细节。镜头拉近,编号清晰可见。她换了胶卷,继续拍摄旗杆底部的泥土痕迹。
突然,一阵风吹来。
旗杆发出“吱呀”一声,晃了两下,接着“咔”的一声断裂,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林婉儿后退一步,却没有收相机。她盯着倒在地上的旗帜,又拍了一张。
“它倒了。”她说。
陈远山走过来,看着那面残旗,没说话。他弯腰捡起一段断杆,看了看上面的刻痕,然后放进随身的布袋里。
“这些都要带走。”他说。
林婉儿点头,把最后一卷底片装好,关上相机。她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开始记录时间、位置和拍摄内容。每一项都写得工整。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狗叫。
陈远山立刻抬头,望向村外。他招手让林婉儿蹲下,自己伏在一块石头后观察。
几分钟后,一名警卫从山坡方向快速爬过来,压低声音:“师座,东侧林子有动静,像是侦察兵。”
陈远山迅速站起:“撤。原路返回,保持间距。”
队伍立即行动。林婉儿把相机包紧紧抱在胸前,跟着陈远山往山脊走。一行人贴着坡地移动,尽量避开开阔地带。
走出两百米后,陈远山停下,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到一页,把刚才记下的所有信息抄到一张纸上。他又从怀里取出几张现场草图,连同笔记一起塞进一个油纸包。
包封好后,他递给林婉儿。
“这里面有我记的路线、尸体分布、军用品残留点。”他说,“还有旗杆编号的照片底片,你亲手拍的,都在第二盒。”
林婉儿接过油纸包,没打开看,直接解开内衣扣子,把包贴着胸口放进去,再扣好。
“我在,证据就在。”她说。
陈远山看着她,点了点头。
“如果路上出事,你优先保底片。”他说,“人可以丢,东西不能丢。”
“我知道。”
“回营地后,你马上整理照片。我要最清楚的那几张洗出来。”
“明白。”
两人继续赶路。雾已经散了大半,阳光照在山坡上。脚下的土路开始变得干燥,偶尔能看到野兔跑过的痕迹。
走到一处拐弯处,陈远山忽然抬手示意停下。
前方树丛里有一串新脚印,朝村子方向去。
他蹲下查看,脚印很深,是重装步兵的靴印,至少六个人,刚过去不到半小时。
“他们回来了。”他说。
林婉儿靠在他身后,呼吸变轻。
“走另一条路。”陈远山低声下令,“绕北沟,那里有岩石遮挡。”
队伍立刻转向。他们在乱石间穿行,速度放慢,但更加隐蔽。
途中,林婉儿突然伸手抓住陈远山的手臂。
他回头。
她指了指相机包,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然后做了个写字的动作。
陈远山明白她的意思。
“你想记下现在看到的一切?”
她点头。
他从本子上撕下一页纸,又掏出铅笔递给她。林婉儿靠在一块石头后,快速写下几行字:
“十月十七日上午九时四十分,抵达xx村。全村焚毁,遇难者遗体共发现十一具,含妇孺七人。日军第三联队第十二大队旗帜编号清晰可辨,已拍摄取证。旗杆于取证过程中自然倒塌。”
写完,她把纸折好,塞进油纸包的夹层。
陈远山看着她做完这一切,没说话。
他知道,这些字不是为了别人看的。是为了以后有人想否认的时候,能拿出来证明——有人亲眼见过,亲手记过,一步没少走。
太阳升到头顶时,他们终于回到营地边缘。
警卫确认安全后,陈远山带着林婉儿直接走向他的指挥帐篷。
进帐篷前,他停下。
“等会我会写正式报告。”他说,“你的照片要放在最前面。”
林婉儿看着他:“这次不一样。以前是战况,这次是罪证。”
“所以更要发出去。”
“赵世昌不会让你发。”
“我不需要他点头。”
“那你就一个人扛?”
陈远山看着帐篷门口的风绳,风吹得它来回摆动。
“只要还有一个知道真相的人站着,这事就没完。”他说,“你拍下的画面,我说出的话,都会有人听见。”
林婉儿没再问。她把手按在胸口,确认油纸包还在。
帐篷里,桌上已经摆好了墨水和宣纸。陈远山掀开帘子,正要进去。
外面传来一声哨响。
两人同时回头。
一名传令兵正从营门方向跑来,手里拿着一个布包,速度很快。
陈远山站在门口,手按在腰间的驳壳枪上。
传令兵跑到近前,敬礼,气喘吁吁:“师座……刚收到的消息……周大勇……他在半路被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