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渐渐停了。陈远山站在原地,目光从阵地方向收回,扫过眼前这支疲惫的队伍。战士们低头站着,有人靠着断墙喘气,有人蹲在地上包扎伤口,更多人只是沉默地望着地面。风把灰烬吹得四处飘散,落在枪管上、肩头、帽檐边。
他转身朝营帐走去。
刚掀开帘子,就听见外面传来压低的说话声。两个新兵背对着帐篷角落,一人蹲着卷烟,另一人靠在木箱上,声音很轻,但足够清晰:“……打得这么狠,为啥不追?明明能杀出去。”
“你懂啥,”蹲着的那个吐出一口烟,“桥炸了,路断了,可咱们自己也回不去。再往前就是山沟,鬼子早埋伏好了。”
“可我听说……”那人顿了顿,左右看了看,“有人提前知道咱们要炸桥。”
“谁说的?”
“别问了,小心祸从口出。”
陈远山的手停在桌边,没有立刻坐下。他低头看着摊开的作战记录本,手指慢慢抚过纸面,然后拿起笔,在“查岗安排”一栏写下日期和时间。写完,他合上本子,走出帐篷。
张振国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换药,左臂重新包扎了一圈。见陈远山出来,他想站起来,被对方抬手拦下。
“你去传李二狗来。”陈远山说。
张振国没动,抬头看他:“有事?”
“营里有些话在传。”
“什么话?”
“说我们不该炸桥,说日军知道密道位置,像是有人通风报信。”
张振国皱眉:“打了胜仗,反而生出这些念头?”
“越是打胜仗,越要盯紧人心。”陈远山盯着他,“刚才我在外面听到了几句。不是抱怨战术,是在怀疑内部。”
张振国沉默几秒,点头:“你要清查?”
“不是大张旗鼓地查,是防着点。双人轮值,进出登记,夜里加岗,重点留意那些总聚在一起说话的,尤其是新编进来的。”
“刚打完仗就搞这套,兄弟们会不舒服。”
“我不怕他们不舒服,我怕他们死得不明不白。”陈远山声音不高,“你说这仗赢了,赢在哪?赢在百姓帮着守村口,赢在王德发提前布了雷,赢在我们炸桥及时。可如果这些事都被敌人提前知道呢?下次还能赢吗?”
张振国缓缓站起身,手臂还疼,但他挺直了腰:“我亲自带人巡岗。”
“去吧。”
张振国走了几步,又回头:“要是真有内鬼……怎么处理?”
“等抓到再说。”
人影消失在营地拐角,陈远山回到桌前,重新翻开本子。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未落。他盯着“通信兵歇息处”这几个字,那是南坡柴堆旁的一片空地,平时没人注意,只有换岗时路过。
帐外脚步轻响,李二狗掀帘进来,脸上沾着灰,衣服破了个口子。
“师座。”
“伤了?”
“擦了一下,不碍事。”
“你去安置伤员,回来路上看见什么异常没有?”
李二狗愣了一下:“我……看见更夫老周。”
“他在哪?”
“在南坡那堆柴火后面,蹲着,像是在画什么东西。我走近,他立马站起来,把手往袖子里塞。”
“你有没有看清他画了什么?”
“没看清,但我绕回去看了一眼——地上有划痕,是用炭条或者树枝写的,已经被踩乱了,但还能看出三短一长的痕迹。”
陈远山猛地抬头。
三短一长——正是今日总攻的哨音信号。
“你确定?”
“我确定。”李二狗声音发紧,“而且他平时不会去那里。那个柴堆是通信兵交接班才走的路。”
陈远山站起身,摘下驳壳枪,检查弹匣后插回枪套。他抓起军帽戴上,掀帘而出。
李二狗跟在他身后,两人穿过营地。天色渐暗,炊烟稀薄,战士们各自缩在角落休息,没人高声说话。巡逻的士兵来回走动,脚步比往常重,眼神也格外警觉。
走到南坡柴堆处,陈远山蹲下身,拨开浮土和草屑。底下果然有几道划痕,歪歪扭扭,但节奏分明:短、短、短、长。
这不是随手划的。是记号。是重复模仿过的信号。
他伸手摸了摸柴堆背面,指尖碰到一点残留的炭灰。颜色比周围的灰要深,像是刚烧过不久的木炭碎末。
“他今晚当更?”
“是,戌时接岗。”
陈远山站直身体,望向营地边缘的哨塔。那里挂着一盏油灯,风吹得灯影晃动。更夫每两小时敲一次梆子,报一次时辰。这是老规矩,从没出过差错。
可现在,这个最不起眼的人,却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留下了不该有的痕迹。
“你刚才没惊动他?”
“我没露面,绕回来的时候特意躲着。”
“做得对。”陈远山低声说,“这事现在只有我们三个知道。你不要跟任何人提,包括张振国。”
“可是……”
“我要看他还做什么。”
李二狗咬了咬牙:“要不要我今晚跟着他?”
“不行。你露过脸,他会认得你。”
“那怎么办?”
陈远山盯着那道划痕,许久没说话。远处传来第一声梆子,嘡——嘡——嘡——,三下,正是戌时初刻。
更夫开始报时了。
他转头看向李二狗:“你记得他走路的样子吗?”
“记得。右腿有点跛,可能是旧伤。”
“今晚换岗的时候,你去岗哨附近转一圈,别靠近他,只看他的动作。要是他离岗超过一刻钟,或者往通信区方向走,立刻来找我。”
“是!”
“还有,”陈远山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撕下一页空白纸,“你把这个放在柴堆底下,要是明天发现上面有字迹,马上上报。”
李二狗接过纸,小心折好塞进衣领内侧。
陈远山最后看了一眼那道划痕,转身离开。他的脚步很稳,但每一步都踩得极轻。快到营帐时,他停下,回头看了一眼南坡。
油灯还在摇晃,梆子声又响了起来。
三下。
还是三下。
可明日此时,会不会变成别的节奏?
他掀开帐帘进去,坐到桌前,提笔在本子上写下一行字:“更夫周某,行迹可疑,暂列观察名单。”
写完,他吹灭油灯,屋内陷入黑暗。
帐外,梆子声第三次响起。
三短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