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压上碎石,发出咯吱声响。李二狗握着方向盘,手心全是汗。他盯着前方弯道,脚踩油门。太阳偏西,山路尽头已能看见岗哨的轮廓。
车子刚进视线范围,路边一名哨兵立刻举起枪。李二狗减速,把头探出窗外,大声喊:“自己人!后勤转运!”
哨兵认出是师部常走的小路,又见车上插着三十八旅的旗,迟疑了一下,放下枪。
李二狗没停,继续往前开。副驾上的司机低着头,一句话不敢说。
绕过第一个坡口,李二狗按了下喇叭。两短一长。这是约定信号。
后山仓库区的侧门缓缓推开,几个穿便衣的士兵闪出来,迅速左右张望,招手让他们进去。
车子贴着墙根停下。轮胎刚停稳,四个人从角落冲出,正是同去的队员。没人说话,只互相点头。
李二狗跳下车,快步走到车厢后。刀还在腰间别着,手有点抖。他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掀油布。绳子被割断过,一扯就开。
麻袋整整齐齐码成两排,上面印着“军需处统配”字样。他扒开一个袋口,抓出一把米粒,在掌心搓了搓。
是新粮。不是陈米。
旁边有人撬开了木箱。钉子崩飞,盖子掀开。里面是一捆捆步枪弹夹,还有几层手榴弹,外壳锃亮,封条未破。
一人低声说:“全是新的。”
另一人摸了摸枪管:“汉阳造的零件,能用。”
李二狗没笑。他转头看那四个队员。个个脸上沾泥,衣服撕破,有个人胳膊上还缠着布条,渗出血迹。
“都活着?”他问。
“活着。”那人点头,“一个没少。”
李二狗这才松了口气。他知道任务还没完。
他转身对门口接应的人说:“分批搬。一次两袋,一趟带一箱。走后院小门,送到主仓东角。别堆一起,散开放。”
那人点头,立即组织搬运。
他又看向司机。那人缩在驾驶座上,脸色发白。
“带走。”李二狗说,“关柴房,给口水喝,别让他出声。”
两个士兵上前,把人架下车,拖向后院。
天色渐暗。第一批粮食刚运完,远处传来脚步声。巡逻队来了。
李二狗立刻挥手。剩下的人迅速藏到车后。
巡逻队走近,看了看车,又看看仓库门,没发现异常,继续往前走。
等他们走远,李二狗才让剩下的人继续搬。
最后一箱弹药运进去时,天已经全黑。
他站在空车旁,看着满地脚印。有人拿来水桶,把土洒在痕迹上。
“车怎么办?”一人问。
“拆。”李二狗说,“车牌卸了,烧掉。轮胎换掉,车身刷成灰。明早当咱们自己的车用。”
那人点头,带着工具过来。
李二狗拍了拍身上的灰,转身往师部走。路上遇到炊事班的人,正抬着饭筐往连队送。
他停下,问:“今天饭怎么样?”
那人苦笑:“还是稀粥,加点野菜。”
李二狗说:“明天加米。”
对方愣住,还想问,李二狗已经走了。
师部门口站了两个警卫。看见他走来,一人伸手拦住:“师长在等你。”
李二狗整了整衣服,抬手敬礼。动作比以前利落多了。
他推门进去。
屋里点着油灯。陈远山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听见动静,他抬头。
李二狗站定,立正:“报告师长,东西……拿回来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双手递上。是随车清单,还有一份押运名册。
陈远山接过,低头看。纸页翻动的声音在屋里很清晰。
他看了很久,才抬起头。
“人都活着?”
“活着。五个出发,五个回来。”
陈远山盯着他,又问:“动手时,有没有伤老百姓?”
“没有。都是军人。我们没碰 civilian。”话说到一半,他意识到用词不对,改口,“没碰平民。”
陈远山没计较。他点点头,嘴角动了一下。
笑了。
这一笑很轻,但李二狗看见了。他一直绷着的神经忽然松了。
“干得好。”陈远山把纸放在桌上,声音不高,但清楚,“这次,你们救了整个部队。”
李二狗低下头。他想说点什么,可嗓子发紧,说不出话。
他想起半个月前,自己还躲在战壕后面,连枪都不敢举。现在,他带队劫了军车,带回一整车的命。
“粮食怎么安排?”他问。
“优先给伤病员。”陈远山说,“前线连队每人加半斤米。训练队减量照旧,不能惯懒。”
李二狗点头。
“弹药呢?”
“登记入库。王德发那边连夜检查,适配枪型。能用的先发下去,备用的封存。”
“车呢?”
“拆了。不留痕迹。”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你怕吗?”陈远山突然问。
李二狗没犹豫:“怕。但更怕饿着肚子打鬼子。”
陈远山看着他,眼神沉了沉。
“你知道这叫什么行为?”
“知道。劫军车,杀头的罪。”
“那你还去?”
“您说了,责任您担。”李二狗抬头,“我也想通了。死在自己人手里,不如死在鬼子枪下。”
陈远山没再问。他站起身,走到墙边地图前。手指划过一条线,从三十八旅仓库到他们驻地。
“这条路,以后不能再走第二次。”他说,“赵世昌丢了东西,不会善罢甘休。”
李二狗明白他的意思。
“下次,换别的法子。”
“没有下次。”陈远山回头,“这一车,是打破封锁的第一步。往后,我们要让他主动送上来。”
李二狗没懂。但他没问。他知道有些事,现在还不该他知道。
“我走了?”他问。
“去吧。”陈远山说,“洗个脸,吃顿饭。明天照常出操。”
李二狗敬礼,转身出门。
他走后,陈远山坐回桌前。重新翻开那份清单。
他在纸上圈出几个数字:粮食三百二十袋,弹药六百四十发,手榴弹一百二十枚。
这些数字能在战场上多撑十天。能让三个连恢复实弹训练。能让炊事班煮出真正的米饭。
他把清单折好,放进抽屉。锁上。
然后拉开另一个抽屉,取出一本旧账本。翻开,写下一行字:
“四月十七日,补给归营,无损失,五人行动,成功。”
写完,他合上账本,吹灭油灯。
屋里黑了。只有窗缝透进一点月光。
他没动。坐在那里,听着外面的脚步声,一声接着一声。
远处,仓库区还有人在忙。搬箱子的声音,压低的说话声,偶尔传来一声咳嗽。
他知道他们累。但他也知道,这些人愿意干。
因为他们信这个人能带他们活下去,也能带他们打赢。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山风从外头吹进来,带着泥土和草叶的味道。
明天一早,粮食就会进锅。战士们会吃到干饭。他们会有力气站岗,有力气练枪,有力气打仗。
他转身,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是凉的。
放下杯子时,他看见杯底有一点沉淀。是水里的泥沙。
他没擦。把杯子放回原处。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没敲门就直接进来。
是通信兵。
“师长!”那人喘着气,“刚接到消息,三十八旅那边炸锅了!他们发现车丢了,正在查路线!”
陈远山没慌。
“知道了。”他说,“通知各哨口,加强警戒。今晚所有外出人员,一律登记去向。”
“是!”通信兵转身要走。
“等等。”陈远山叫住他,“告诉李二狗,让他把那辆旧马车准备好。明天一早,拉一趟‘柴火’去前沟。”
通信兵一愣,随即明白。
“是!”
人跑出去了。
陈远山重新坐下。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一下,一下,不快,也不慢。
他知道赵世昌不会忍。
一辆军用卡车,满载补给,凭空消失。
这种事,不可能压得住。
他会查。会闹。会派人来要人。
但查不到。
闹也没用。
人,早就藏好了。
他抬头看向墙上那幅地图。指尖慢慢移到驻地外围。
那里有三条路可以进出。
他已经让人在其中两条路上埋了绊索和陷阱。
第三条,是唯一能通车的路。
他盯着那条路,看了很久。
然后站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支驳壳枪。
检查弹匣。装满。
插回枪套。
他走到门边,拉开门。
夜风扑面。
山外很黑。什么都看不见。
但他知道,有人正往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