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狗站在北坡岩石下,手按在胸口。那里贴身藏着一本账本,纸张边缘硌着皮肉,他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太阳已经升起,照在南沟的废墟上,烧黑的木头冒着残烟,战士们来回走动,抬担架、收枪支、清点俘虏。
陈远山从指挥所废墟走出来,脚踩过倒塌的沙包墙。他刚才亲自翻看了铁皮箱里的东西。花名册是正常的,作战日志也无异常,可那本账本不对。十万拨款,只有一万送到前线士兵手里。其余的,写着“转入汉口私人账户”。还有几笔标注“特别行动经费”,实际拨到部队的不过三千。
这不是克扣军饷那么简单。
他停下脚步,看向张振国。张振国正带着人把缴获的机枪搬上骡车。听到动静抬头,看见陈远山脸色,立刻走过来。
“怎么了?”
“找到东西了。”陈远山声音不高,“赵世昌留下的。”
“什么?”
“账本。上面的钱没去前线,去了别处。”
张振国皱眉:“他贪钱我不意外,可这数目太大。上面不会不管。”
“问题是,谁是‘上面’?”陈远山看着他,“有些命令是从南京来的,可钱却进了私人户头。一个中将敢这么干,背后没人撑腰?”
张振国没说话。他知道这话不能乱讲。
陈远山转身走向高处,背对战场。王德发还坐在炮架旁,耳朵嗡响,闭着眼休息。炮组的人把两门山炮推上了高地,空炮口对着南沟出口。虽然没弹药了,但炮在那儿,就没人敢轻举妄动。
“李二狗。”陈远山喊。
李二狗快步跑来,站得笔直。
“你亲眼见我打开那个箱子,看过里面的内容。现在东西在你身上。”
“是。”
“这本账,比枪重要。它能让人看清有些人是怎么打仗的——不是打日本人,是打自己人。”
李二狗点头。
“你现在是我的信使。不许离身,不许交给别人。睡觉压在枕头下,行军贴在胸口。明白吗?”
“明白!”
“如果有人问你带了什么,你说是作战计划。如果有人硬要查,你就说我不知道内容,是师长交办的任务。”
“是!”
陈远山拍了下他的肩膀:“回去继续盯着俘虏登记,别让闲杂人靠近文件区。”
李二狗敬礼,转身离开。
张振国走近一步:“真不报上去?”
“现在报,等于把证据送进狼窝。”陈远山望着西南方向的山林,“赵世昌跑了,但他不是一个人。他背后有根线,一直连到上面。我们现在动手,只会被说成诬陷上级、制造混乱。到时候,东西没了,我们也完了。”
“那怎么办?”
“等。”陈远山说,“他逃了,说明他怕。怕的人会做错事。他会联系接头人,会找庇护,会想重新掌权。只要他动,就会留下痕迹。”
“你是说……放他走?”
“不是放,是盯。”陈远山回头看他,“我已经派两个人沿着他走的路跟过去。不近身,不交火,只记地点,看谁接应他,看他在哪儿落脚。”
张振国缓缓点头:“你是想等他自己把线扯出来。”
“对。我们现在揭发,只能治一人之罪。可如果我们顺着这条线往上挖,可能扳倒一片。”
张振国沉默片刻:“可要是他们先下手呢?赵世昌回去告一状,说我们袭击友军……”
“我们打赢了,不是靠偷袭,是靠正面强攻。”陈远山语气沉稳,“伤亡数字、缴获清单、俘虏名单,全都在这儿。三百二十七个俘虏,八十九人愿意留下编入队伍。他们可以作证,他们的长官是怎么扔下阵地先跑的。”
“可高层不一定听这些。”
“那就让他们看到铁证。”陈远山低声说,“等我们把通敌的实据拿回来,不只是这一本账,还要有电文、有见证、有人证。到时候,谁都压不住。”
张振国看着他,终于开口:“你要的是整倒他,还要让所有人看清楚,这仗到底该怎么打。”
陈远山没回答,只是望向远处。
红旗还在最高处飘着。一名战士把它插稳了,风吹着旗面展开。下面陆续有战士停下手中的活,抬头看旗,抬起手敬礼。有人刚包扎完伤口,左手抬不起来,就用右手扶住左臂,照样行礼。
俘虏们站在边上看着。有些人低头,有些人眼里发亮。一个年轻士兵突然举起手,动作不太标准,但很认真。
李二狗站在人群外,手始终贴在胸口。他记得昨夜自己还是个逃兵,饿得发抖,躲在沟里不敢出声。现在他穿着整齐的军装,腰上有子弹袋,怀里有秘密任务。
他看见陈远山走上岩石,站到旗下,抬起手,敬礼。
全场安静下来。所有战士都停下动作,列队回礼。
没有人说话。
陈远山放下手,环视一圈。然后他说:“今天不是结束,是开始。”
这句话落下,没人回应。但所有人都绷紧了肩背,像重新上了弦。
张振国走回炮位那边,低声对王德发说了几句。王德发睁开眼,点点头,又闭上。他太累了,耳朵还在响,可他知道赢了。
李二狗回到登记点,继续核对名字。他看到一个俘虏递上步枪,双手发抖。那人认出他是昨晚吹号的号手,小声说:“你们……真是为老百姓打仗的?”
李二狗没直接答。他只是把手按在胸口,摸了摸那本账本,然后说:“我们师长不让贪兵饷的人活着舒坦。”
那人愣住,眼眶忽然红了。
太阳升得更高,照在战场上。尸体已经抬走,伤员上了担架,武器堆成垛。俘虏在离开,留下的在编队。一切都井然有序。
陈远山没有笑。他站在原地,目光始终锁住西南山林的方向。他知道赵世昌还在跑,也知道那条逃亡路上会有多少双眼睛等着接应他。
但他更知道,那条路也会留下脚印。
他叫来传令兵:“通知各部,打扫战场继续。所有文件统一上交,严禁私自翻阅。违令者,军法处置。”
传令兵领命而去。
他又召来李二狗:“你挑两个可靠的人,沿着昨天那四个人走的路线,再走一遍。记住,只观察,不做任何举动。我要知道他们经过哪些村子,有没有人接应,有没有换马或者换衣服。”
李二狗点头:“我让老周和小刘去。他们熟悉地形,嘴也严。”
“去吧。”
李二狗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问:“师长……要是他们发现我们在盯呢?”
陈远山看着他:“那就说明,他们心里有鬼。”
李二狗没再问,敬礼后快步离去。
陈远山独自站在岩石上,手扶驳壳枪。风从山口吹来,带着灰烬的味道。他想起昨夜下令强攻时的情景,火光映着地图,红旗拂过铅笔画的进攻线。
那一战赢了。
可真正的仗,才刚开始。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有火药渣,掌心有擦伤。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手里握住了真相。
而有些人,最怕的就是真相被人拿到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