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下来,指挥所外的油灯亮了。林婉儿坐在小凳上,面前摊着一叠纸,手里的笔停在半空。她刚写下第一行字:“他不是天生的英雄。”笔尖顿了顿,又划掉重写。
她抬头看了看指挥所。门开着,陈远山背对着光站在桌前,手里拿着铅笔,在地图上画着什么。他的影子投在墙上,一动不动。
林婉儿低下头,重新开始写。她写了赵世昌倒台的事,写了南京派员来调查,写了陈远山拿出账本、电文和照片。她记得那几张底片:一张是赵部副官提着箱子上车,另一张是后门角落里模糊的人影。这些画面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她把它们变成文字。
写到一半,她停下来翻笔记。上面记着李二狗说的话:“我亲眼看着装车,每一袋都一样。”也记着王德发的话:“新货,钢好。”还有张振国为了一袋米跑遍仓库的事。她把这些都加进去,不是为了突出谁,而是让人知道,这支队伍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改了文章结构。不再从陈远山说起,而是从一辆漏米的卡车开始。接着讲补给被劫、车队归来、封条完整却人心难安。然后才是陈远山一句“规矩不能破”,让每箱武器都开验,每袋粮食都过秤。
这样写更真实。她知道,读者需要看到的是过程,不是结果。
写完这一段,她喝了口水。风吹得灯焰晃了一下,纸页轻轻抖动。她没去扶,继续往下写。
她写陈远山如何识破伪造通敌信。那天记者会,他当众拆信,指出墨迹新旧不一,印章位置偏移两分。他说:“敌人想让我们自相残杀,我们偏要站在一起。”
这句话她原样抄进稿子里。这是陈远山亲口说的,不需要修饰。
她也写了孙团长。两人在战地结盟,约定“你打头阵,我断后路”。后来赵部撤离防线,日军立刻进攻,时间卡得精准。张振国指着地图说:“这不是巧合,是让路。”这话她也记下了。
文章第三部分写整训。她写了新枪入库、电台测试、旧炮翻修。写了李二狗报名神枪手集训,晚上借马灯看弹道。写了王德发带着徒弟改炮架,说要让它能走山路。
她特意强调这些事发生的时间——赵世昌刚倒,补给刚到,部队还没松一口气,训练就已经开始。
这才是她想写的重点:他们没有庆祝胜利,只准备下一场战斗。
写到这里,她停了一会儿。远处传来脚步声,一个通讯员走过营地,手里抱着几份电报。她看着那人进了指挥所,片刻后又出来,快步离开。
她不知道电报内容,也不该知道。但她清楚,前线随时可能行动。这篇文章必须尽快发出,但不能早于部队出发。
她删掉了所有关于三道岭地形的描述,去掉兵力部署细节,只保留公开信息:新机枪试射合格,神枪手名单确定,伤员优先分配粮食。
最后一段最难写。
她试了几次开头都不满意。直到想起白天看见的一幕:陈远山蹲在炮旁,和王德发一起看轮轴。风吹起他的衣角,他没抬头,只是伸手摸了摸锈迹。
那一刻她按下快门。
现在她把这张照片夹进稿件里,在旁边写道:“当一个国家的军人还在为粮食弹药奔走抗争时,我们便更该明白——他们守的不是官阶,不是荣光,是身后千千万万个无法拿起枪的老弱妇孺。”
落款写上“本报记者 林婉儿”。
她把整份稿件检查一遍,确认没有泄密内容,没有夸大言辞,没有个人情绪。全是事实,全是亲眼所见。
她将稿件折好,装进牛皮纸信封,在外面写下“抗战日报编辑部收”。
通讯员明天一早出发,她今晚就把稿子交出去。
她站起身,活动了下手腕。手指有些僵,写字太久。她把笔记本合上,放进包里,只留下那张未发表的照片。
她走进指挥所。
陈远山还在看地图。桌上摆着几份文件,最上面是补给监督组的明细表,下面压着一份作战计划。
她没走近,只站在门口说:“我要发一篇报道。”
陈远山抬头看了她一眼,“写好了?”
“写好了。”
“写什么?”
“写你们怎么拿到补给,怎么查漏米,怎么整训。”
“不写我?”
“写你,但不止是你。写李二狗怎么记账,写王德发怎么修枪,写张振国怎么为一袋米跑遍仓库。”
陈远山沉默一会儿,点头,“可以发。”
“你不问我写什么内容?”
“你拿相机的手比某些军官握枪还稳。”
她没笑,只说:“明天通讯员走,我今晚把稿子交给他。”
“好。”
她转身要走,他又开口:“别提三道岭。”
“我知道。我没写作战计划,只写整训成果。”
“嗯。”
她走出指挥所,风比刚才大了些。营地里的灯火零星亮着,有人在擦枪,有人在绑腿带。
她找到通讯员住的屋子,敲了门。
门开了,通讯员接过信封,看了一眼封面,塞进胸前口袋。
“明早六点出发。”他说。
“路上小心。”
“放心。”
她回到自己住的帐篷,打开包,取出那张照片。照片上陈远山侧身蹲着,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搭在炮轮上。王德发坐在旁边,低头拧螺丝。背景是灰暗的天空和几根晾衣服的绳子。
她盯着看了很久。
然后她把照片放回笔记本最后一页,合上。
她吹熄灯,躺下。帐外风声不断,远处有马匹响鼻。
她闭上眼,但没睡着。
天快亮时,她听见马蹄声响起。
通讯员出发了。
她坐起来,穿上鞋,走出帐篷。
晨光微亮,营地还在安静中。她站在指挥所门前,望着通往山外的小路。
马影已经看不见了。
她把手插进衣袋,指尖碰到那张照片的边角。
她低声说:“现在,轮到你们看见他们了。”
马蹄声早已消失,只有风吹过旗杆,红旗甩出一声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