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承平十年,秋夜子时。
紫宸宫偏殿,冷宫旧址。
沈令仪睁开眼时,喉间一股腥甜涌上。她侧身咳出一口血,落在素绢帕上,颜色暗红。帕角压着半块干硬的芙蓉酥,那是她临死前咽下的最后一口吃食。三年前,她被指毒杀先皇贵妃,家族满门抄斩,自己贬入冷宫,不久病逝。如今她醒在这里,魂魄却已不同。
她不再是皇后沈令仪,而是罪臣之女江意欢。工部侍郎之女,因父涉贪案流放途中暴毙,尸身被秘术引动,成了她还魂的容器。此刻她身份低微,列入东宫婢役名册,明日需入殿奉茶。
她撑起身子,四肢发软,每动一下都牵扯内伤。冷宫阴湿,墙皮剥落,地上有鼠迹爬过。她抬手抹去唇边血痕,将染血的帕子藏进袖中。子时三刻前必须离开,否则巡卫巡查,逾规者重罚。
她记得自己被陷害的过程,却记不清细节。谢昭容含泪指证她下毒,药碗在她寝殿搜出,可她从未碰过那药。更奇怪的是,那几日冷宫里总有一股香气,甜中带苦,是沉水香。而用这香的人,不该出现在冷宫。
今夜是月圆。她颈后那处凤纹旧伤突然发烫,像被火燎过。她知道这是金手指将要发动的征兆。每逢月圆,她能重回过去某一刻的五感,只要亲身经历,就能重新看见、听见、闻到当时的一切。但每次使用都会头痛欲裂,气血耗损,一月只能用一次。
她扶墙前行,沿旧日宫道往东宫西侧暗廊走。这条路她走过千遍,闭眼也能认得。途中又咳了两次,血比先前更多。她咬牙忍住,终于抵达东宫茶房。
换上浅青婢女服,低头站在队列末尾。其他婢女不敢说话,只偶尔偷看她一眼。她面色苍白,身形单薄,站得却最稳。月光洒在屋瓦上,银白一片。颈后凤纹再次灼痛,她闭了闭眼,稳住呼吸。
轮到她奉茶。
她捧盏前行,碎步至御案前三尺,跪地献茶。动作一丝不乱。萧景琰坐在案后,玄色常服,袖口绣着云雷纹。他执狼毫笔批阅奏折,头也未抬。这是大周帝王,二十八岁,登基十年,冷峻多谋,喜怒不形于色。沈令仪对他印象极深——此人看似漠然,实则步步为营,三年前她死时,他未发一言,也未查案。
一阵风穿殿而入,吹动帘幕。就在这时,她闻到了那味香。
沉水香。
极淡,混在龙涎与檀麝之间,若非她曾亲历,绝难察觉。这香她太熟悉。三年前在冷宫最后几日,谢昭容来探望她,袖间就是这味道。那时她已中毒弥留,却仍记得那香甜里的苦涩,与寻常不同。
念头一起,颈后骤然剧痛,头痛如斧劈。眼前一黑,意识被猛地拉回。
她看见了自己。
卧在冷宫床榻上,烛火昏黄。门被轻轻推开,谢昭容穿着素白寝衣进来,手里端着药碗。她声音温柔:“姐姐,喝完这碗,便不疼了。”
她闻到了药气里的沉水香。
她感觉到碗沿微凉。
她听到窗外更鼓三响。
还有脚步声。
极轻,来自回廊尽头。那人没穿宫靴,落地无声,却在墙角投下一道修长阴影。她看清了——腰悬短刃,佩暗卫制式铜牌。是皇帝的暗卫。他站在窗外,正对着床榻,看得清清楚楚,却没有出手。他只是看着,像在执行命令。
为什么?
为什么皇帝的人会在场?
为什么不救她?
幻象戛然而止。
她猛然睁眼,冷汗浸透里衣,指尖发颤。头痛剧烈,几乎要呕出血来。她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发出声音。她记住了——那一夜,有人监视。而那人,是萧景琰的暗卫。
她缓缓退后两步,脚下一软,差点跌倒。身旁姑姑见状,急忙扶住她。
“脸色这么差,去偏室歇会儿吧,别误了差事。”
她被人扶着走向侧室,脚步虚浮。意识尚在,思绪却已翻腾。谢昭容用了沉水香,萧景琰身上也有。那夜暗卫在场,皇帝或许早就知道什么。她不是偶然重生,而是被某种力量推回这一步。她必须活下去,必须查清真相。
她靠在墙边坐下,闭目调息。东宫灯火未熄,书房里,萧景琰仍在批折。他嗅了嗅袖口,微微蹙眉,似对残留的香气有些不适。但他未多想,继续执笔书写。
谢昭容此刻在凤仪宫就寝。她睡在锦帐之中,腕间红痣隐现,像一滴凝固的血。她未曾参与今夜之事,却早已布下棋局。她不知道,那个本该死在冷宫的女人,已经回来了。
沈令仪在偏室静坐,气息未稳。她还未离开东宫,任务也未结束。她只知道一件事——从今晚起,她不再是任人宰割的废后。她要借这具卑微之躯,一步步撕开这宫闱的真相。
月光依旧照在东宫檐角。
她睁着眼,盯着屋顶横梁,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