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琰转身走向书房,步子不快,却一步比一步沉。沈令仪站在原地,风从回廊穿堂而过,吹得她袖口微动。她盯着他背影,没有迟疑,抬脚跟了上去。
书房门被推开时发出轻响。她低着头走进去,站在案侧,双手交叠在身前。屋内安静,只有烛芯偶尔爆开一声。她没抬头,但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停了片刻,又移开。
他走到书柜前,手指在木纹上滑过,按下一角暗扣。一声轻响,暗格弹出。他取出一个黄绸包裹的小匣,放在案上,打开。
里面是一块干裂的点心,边缘泛白,表面有细密裂纹,像晒久的泥地。一股淡淡的甜味混着腐气飘出来,极轻,却钻人。
沈令仪鼻尖一紧,呼吸顿住。
“这是三年前冷宫焚毁名单里唯一没烧的东西。”萧景琰声音低,“你咽下的那块毒酥,和它,是一样的。”
她没动,也没说话。
可指尖已经凉了。
那夜她倒在床角,嘴里发苦,喉咙像被火燎过。她记得最后尝到的味道——甜得发腻,又带着说不出的腥。她拼着最后一口气咬下一口没咽完的酥,藏进舌根下。后来太医翻她口时没发现,再后来,她死了。
这块酥,就是那时留下的。
“你知道是谁送的吗?”他问。
她依旧沉默。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也知道她不会答。
他没逼她,只说:“谢昭容亲手做的。当日以补身为由,赐入冷宫,登记在册。”
这话像一把刀,直接插进她记忆最深的地方。
她终于抬眼,看向那块酥。裂纹的走向、油光的位置、边缘的缺口——全都对得上。她藏在舌根下的那一口,就是从这样的酥上咬下来的。
“陛下为何留它?”她开口,声音平稳。
“因为我知道那晚不会是意外。”他说,“贵妃暴毙,你说是中毒,没人信。可你死前咬下一口毒物,说明你早有防备。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废后,为什么会防?”
她没回答。
“因为你清楚自己会死。”他看着她,“也清楚,不死不足以平局。”
她手指微微蜷起,压住袖中那张残页。上面写着“安胎药方,加红花三分”,和今日御药房那份药单,如出一辙。
“你查药渣,翻旧档,盯谢嬷嬷。”他缓缓坐下,“你以为你在找证据,其实你一直在找同一个人——那个能在冷宫给你下毒,又能操控边报、改药方、换腰牌的人。”
他停了一下。
“现在你看到了。”
她没否认。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距离很近。她能闻到他衣上淡淡的松烟香,那是批奏折时常熏的味道。
“我留这块酥,不是为了等真相大白。”他说,“是为了等一个肯动手的人。”
她抬头看他。
他眼神没闪,也没压,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她。
“你已经查到这一步。”他说,“接下来,你是继续翻纸,还是——”
他顿住。
“——亲手撕开那层皮?”
她没退。
心跳很快,但她没让自己乱。她知道他在试她,在逼她,在看她到底是不是那个人。
是沈令仪。
不是江意欢。
“奴婢只是想活命。”她说。
“那你得先让该死的人,先死。”
她垂下眼。
他退回案后,拿起狼毫笔,蘸墨,开始写字。仿佛刚才的话从未说过。
她站在原地,没动。
片刻后,他头也不抬地说:“这块酥,放在这儿。你想看,随时可以来。”
她应了一声,退到门边。
手搭上门把时,他忽然又开口。
“明日辰时,东宫奉茶。”
她脚步一顿。
“谢昭容要来。”他说,“你去端茶。”
她转过身,低头:“是。”
他没再说话。
她开门走出去,轻轻合上。
外头天光未散,风有点凉。她站在台阶上,没立刻走。右手伸进袖中,摸到那张残页,也摸到昨夜藏好的蜡封小囊。
药渣还在。
她慢慢攥紧。
回到偏殿,她把托盘放下,取出手帕,一点点擦手。动作很慢,像是在平复什么。擦完后,她走到墙角的旧箱前,掀开盖子,把残页和小囊一起塞进夹层,再用几份旧账本压住。
她直起身,看了眼窗外。
太阳还没落。
她知道明天要去东宫奉茶。也知道谢昭容一定会来。
她更知道,萧景琰刚才那些话,不是命令,是提醒。
他在告诉她:棋子已经摆好,该动的人,该动了。
她走到桌前,倒了杯水喝下。水有点凉,顺着喉咙滑下去,压住了胸口那股闷热。
她坐下来,闭眼。
月圆还远,金手指用不了。她不能回溯,不能重看。她只能靠现在记住的一切——药渣的味道、残页上的字、那块酥的裂纹。
还有谢昭容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她睁开眼,起身站到门边。
是内侍来传话。
“陛下吩咐,今夜不必归寝,留在书房外间候着,随时听召。”
她点头应下。
内侍走后,她关上门,走到外间角落的矮榻前,坐下。屋里点了一盏灯,光线昏黄。
她没睡。
靠在墙边,手放在膝上,一动不动。
半夜时,灯芯跳了一下。
她忽然听见里间有动静。
门开了条缝,萧景琰走出来,手里拿着那块酥,走到案前,对着烛光仔细看。他伸手,从酥的裂缝里挑出一点粉末,放在纸上,又滴了一滴清水。
粉末遇水化开,颜色变深。
他盯着看了很久。
然后他把纸吹干,收进一个小筒里,放回暗格。
整个过程,他一句话没说。
她也没出声。
直到他重新回屋,关门,熄灯。
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手心全是汗。
她抬起手,在灯光下看。指尖微微发抖。
她慢慢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疼让她清醒。
第二天一早,她被叫醒。
换上奉茶宫婢的衣裳,素色裙,青布鞋,头发挽成最简单的髻。她照了下铜镜,脸色有些白,眼睛底下有青影。
她用水拍了拍脸,整理好衣领,出门。
东宫离得不远,她走过去,路上遇到几个宫女,都低头行礼。她没理会,一直往前。
到了东宫殿外,已有几名婢女在候着。她站到队尾,低头等着。
没过多久,远处传来仪仗声。
她抬起头。
看见一行人走来。
中间那人穿着杏红宫装,头戴东珠凤冠,腕上银镯轻响。阳光照在她脸上,她唇角微扬,像是笑着。
是谢昭容。
沈令仪低下头,手慢慢垂到身侧。
指尖碰到袖中藏着的一样东西——昨夜她从药渣桶边带回的碎瓷片,边缘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