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过纸笔,指尖碰到那支秃头的毛笔时微微一顿。笔杆上有道细裂纹,像是被谁用力掐过。她低头将腰牌挂在胸前,遮住半边脸,顺着墙根走向主厅角落。
烛光把影子拉得斜长。文书们坐在各自位置上低头写字,没人说话。她挑了最靠北的一张桌子坐下,离值守内侍远些。桌上摆着一摞空白誊录纸,旁边放着墨盒,漆面剥落了一角。
她打开墨盒,舀水调墨。动作很慢。眼角余光扫过西侧高架,那里堆着边关急报的旧档。东侧是礼部采买册,翻动的人多,灰尘也厚。北面小柜贴着黄签,写着“未归档件”,积灰最重。
内侍开始绕场巡视。每走一圈大约一盏茶时间。她等他背身去东侧时,起身往北面小柜走。脚步放轻,鞋底蹭着地砖。拉开抽屉时指节发紧,但没停顿。标签按年份和编号排列,她找到“癸卯·军秘·柒”的卷匣,抽出来抱在怀里。
回到座位时内侍正好转回来。她低头假装翻页,等他走过才掀开匣盖。里面不是原件,是一份抄录备份。信纸泛黄,质地粗糙,火漆印是双鹤交颈纹,右下角有“北狄可汗亲启”六字。她一眼认出这是谢家私印用的特制纸。
信中说沈家暗中联络北狄,愿献三城换兵马粮草。末尾按着一枚朱红指印,形状像残月。她记得这印记——三年前父兄书房里那份密报上就有同样的印痕。那时她还小,只觉得这图案奇怪,不像官印也不像私章,如今才明白是谢太傅自己刻的伪印。
她合上匣子,手心出汗。心跳快得压不住。但她不能慌。她把卷匣放回原处,坐回桌前,拿起笔继续誊写面前那页无关紧要的采买单。
酉时三刻,外面传来更鼓声。内侍提着灯笼去门口换班。她趁着换岗间隙又走近北面小柜。这次蹲下查看底层。一个锦囊露了半截出来,绣工精细,但落了厚厚一层灰,显然很久没人碰过。
她蹲下假装系带。手指摸到锦囊拉绳,轻轻拉开。里面没有信,只有一块干瘪的芙蓉酥。表面泛着油光,颜色比寻常深。她凑近鼻尖闻了一下,腥气极淡,混在墨香里几乎察觉不到。可她知道这是什么——和冷宫药渣里的味道一样,是鸩毒。
这块酥和她前世咽下的那块外形相同,连边缘的裂纹都一致。她记得那天谢昭容亲手递给她,说这是陛下赏的点心。她吃了,当晚就开始吐血。
她把锦囊塞回去,站起身时腿有点软。但她没停下。她回到座位,从誊录纸里抽出一页空白纸,快速抄下密信内容。笔迹压得很平,避免引人注意。写完后撕下一角,叠成小方块塞进袖口。
这时内侍又开始巡查。她把笔放进墨盒,合上本子,做出准备收工的样子。眼角扫见门外闪过一道玄色袍角,停在廊下,没进来。
她没抬头。
那人站在灯影外,背对着光。她看不见脸,但认得出身形。是他来了。萧景琰没有进屋,也没有叫人。他就站在那里,像在等什么。
她慢慢把抄录的纸页整理好,放在桌上。手指抚平边角,动作平稳。然后起身,朝门口走去。
经过他身边时,她低声道:“东西找到了。”
他没应声。
她继续往前走。走到西门时守卫拦下检查腰牌。她递过去,对方看了一眼就放行。她走出御花园小径,夜风扑在脸上,带着凉意。
她没回东宫。她在偏殿外的枯树后停下,靠在墙上喘气。太阳穴突突跳,喉咙发干。刚才强行调动金手指留下的痛还没散,现在又加上紧张。她从袖子里取出那张叠好的纸片,展开看了一眼。
密信内容清清楚楚。谢家通敌,伪造证据,毒杀贵妃,嫁祸沈家。所有事都串起来了。
她重新折好纸片,塞进衣领夹层。然后伸手摸向颈后伤处。凤纹还在发烫,比平时更热。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目光沉了下来。
她转身朝东宫方向走。刚拐过回廊,迎面撞上一个人。
是谢太傅。
他穿着仙鹤补子朝服,手里拿着一本册子,像是刚从别处过来。看见她时脚步一顿,眉头皱起。
“你是何人?怎会在此?”
她低头行礼,“回大人,我是今夜誊录文书,刚交差出来。”
他盯着她看了几秒,“哪个衙门派来的?”
“内务府临时调的。”
他冷笑一声,“内务府最近手脚不干净,连身份不明的人都敢用。”说着伸手就要抓她腰牌。
她往后退了一步。
他动作更快,一把扣住她手腕,“让我看看你的牌子。”
她没挣,反而顺势靠近一步。鼻尖几乎碰到他衣袖。那上面有股淡淡的熏香味,掩盖不住底下一丝陈旧的墨臭。就是这味道——三年前在父亲书房外闻到的一样。
她盯着他袖口,“大人何必为难我一个下人。”
“下人?”他声音冷下来,“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敢擅自进出?”
她说:“我知道。所以我才奇怪,大人您这个时候来御书房,又是为了什么?”
他眼神变了。
她接着说:“刚才我在里面誊录,看见有人送了一份急报进去。说是北境又有烽燧燃起,沈家旧部集结。大人您说巧不巧,每次边关出事,您都刚好在这附近。”
他脸色沉下去,“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她抬眼看他的脸,“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三年前那封通敌信,火漆印是双鹤交颈纹,而大人的私印,偏偏也是这个图案?”
他猛地松开手,后退半步。
她没追,只是站着,“大人您慢走。我不送了。”
他转身就走,脚步有些乱。
她看着他背影消失在拐角,才慢慢抬起手,擦掉额角的汗。然后继续往前走。
东宫门前守卫换了一拨人。她出示腰牌后被放行。她走进院中,天井静悄悄的。正殿灯还亮着。
她推门进去。
萧景琰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一块芙蓉酥。就是那种普通的点心,摆在白瓷盘里。他没吃,只是看着。
听见动静他抬起头,“你去了很久。”
“我找到了。”她说。
他放下点心,“什么东西?”
她从衣领里取出那张纸片,放在桌上。摊开。
他低头看。烛光落在纸上,照出那枚残月形的朱红指印。
他看完没说话,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然后伸手拿起那块芙蓉酥,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
她看着他。
他嚼了几下,咽下去。
“味道不对。”他说。
她问:“什么不对?”
“太甜。”他说,“以前那块,没这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