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宫门大开。
沈令仪站在宫道尽头,抬脚踏上青石阶。她穿了一身正红宫装,衣襟绣着暗金凤纹,袖口压着细密针脚。这衣服是昨夜送来的,尺寸分毫不差,像是早就备好,只等这一天。
她没让人扶,也没停步。两侧太监宫女低头跪地,口中称“贵妃娘娘千岁”。她没应,只继续往前走。
朝堂之上,百官已列班站定。礼部尚书捧着诏书立于殿前,萧景琰坐在龙椅上,未戴冕旒,只束玉冠。他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颈后——那里有一道淡痕,藏在发丝下,却隐隐发烫。
礼乐起。
尚书展开诏书,声音平稳:“江氏意欢,入宫潜查逆党,识破毒计,助破边关之围,功在社稷。今查其本为沈氏遗女,忠良之后,特册封为贵妃,赐居凤仪宫,享一品命妇礼。”
满殿无声。
有人低眉垂眼,有人眼角微动。几位老臣对视一眼,终究没开口。谢太傅站在文官前列,手指掐进袖中,指节泛白。
沈令仪走到殿中央,跪下接旨。
内侍捧来凤冠,沉甸甸压上她的发。她没动,任那重量压着头颈,直到礼官轻声道:“谢恩。”
她叩首,声音清晰:“臣妾谢陛下隆恩。”
起身时,她未退。
而是向前一步,再跪。
“臣妾蒙恩得封,不敢自矜。”她说,“唯有一愿——先父沈恪,先兄沈怀远,曾为国戍边,死非其罪。三年前冤案,天下皆知其伪。今逆党伏诛,恳请陛下昭雪沈氏,还我门清白。”
话音落,殿内更静。
有位御史张了张嘴,似要劝阻,却被身旁同僚轻轻拉住袖子。谢太傅猛地抬头,嘴唇颤抖,却没出声。
萧景琰站了起来。
他走下台阶,一步步走到她面前。龙袍扫过地面,发出细微声响。他伸手,将她扶起。
“沈氏忠良,蒙冤三载,朕心久愧。”他说,声音不大,却传遍大殿,“今日众卿共鉴——追复沈恪骠骑大将军衔,谥‘正烈’;沈怀远追赠忠勇校尉;沈家田产爵位,尽数归还。另赐碑文一道,立于皇陵之外,昭告天下:忠魂不灭,冤屈必雪。”
沈令仪指尖一颤。
她看着他,眼神没闪。三年冷宫,三年隐忍,她等的就是这句话。不是私情,不是怜悯,而是堂堂正正,当着百官之面,还她父兄一个名分。
她低头,再次叩首:“臣妾代沈家上下七十二口,谢陛下明察。”
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谢太傅跪了下去。他双膝砸地,额头抵上冰冷石面,口中喃喃:“非我主使……非我主使……”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只剩气音。
无人回应。
礼官高声唱和:“礼成!”
乐声再起,比先前更盛。宫人上前引路,带她离殿。她走过谢太傅身边时,脚步未停。那人仍跪着,肩膀微微抖动。
走出大殿,日光刺眼。
她眯了一下眼,抬手挡了挡。风从宫墙外吹来,带着春末的暖意。远处宫角飞檐上,一只铜铃轻晃,发出叮的一声。
她沿着宫道往凤仪宫走。路上不断有人跪迎,口称贵妃。她没说话,只点头示意。袖中虎符贴着手臂,冰凉依旧。
凤仪宫门已在眼前。
这是她母亲当年住的地方。三年前被查封,门窗紧闭,连廊柱都落了灰。如今宫门大开,红绸挂檐,宫婢执扇立于两旁,像是换了天地。
她跨过门槛,走进正殿。
殿内陈设已换新。桌椅摆正,帘帐垂落,香炉里点着安神香。她走到主座前,没有坐下,而是转身看向门口。
萧景琰不知何时跟了进来。
他站在门边,没让随从靠近。两人隔着几步距离,谁都没动。
“你早知道我能活着回来。”她说。
他点头。“我知道你会查到真相。”
“那你为什么不动手?”
“我不能。”他说,“谢家握兵权、控户部、连姻三省督抚。若无实证便动,朝局必乱。我要的是彻底铲除,不是半途而废。”
她冷笑一声。“所以你就让我去试?去死?”
“我没有让你死。”他声音沉下来,“我派了人守你。你在冷宫咳血那夜,我在书房烧了脉案。我要你活着,不是为了报仇,是为了今天。”
她盯着他。
三年前她倒在冷宫床上,意识模糊时听见窗外有脚步声。那时她以为是幻觉。现在她知道了,那是他。
“你信我?”她问。
“我信你能做到。”他说,“我不信别人,但我信你。”
她没再说话。
外面传来脚步声,林沧海快步走来,在门外停下。他穿着御林军甲胄,脸上有伤,是边关留下的。
“娘娘。”他低声说,“阵亡名单整理好了。三十六人,每人抚银加倍,家人信也写完。医馆那边,药已经送去,伤员都在救治。”
她点头。“辛苦你了。”
林沧海没走。他看了看萧景琰,又看向她。“还有件事——谢府昨夜派人烧了后院库房,我们抢出一批旧档。里面有些账册,写着边关粮草调拨记录,时间是三年前五月到八月。”
她眼神一凛。
三年前五月,正是沈家军被撤防的时候。八月,是她父亲被定罪的月份。
“账册在哪?”
“在我手里。”林沧海说,“我没交给刑部,也没报内阁。我想先给您看。”
她伸出手。
林沧海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封面发黄,边角焦黑。他递过去时,手指顿了顿。
“娘娘,这些事……不能再拖了。”
她接过册子,翻开第一页。
字迹清楚,墨色未褪。上面写着:“七月十七,运粮车三十辆,由京南仓出,行至北岭断崖,全数转交赵部。”
赵部——赵元朗的部队。
她记得那天。父亲曾在书房提过一句:“北岭缺粮,我已上折请拨,为何不见动静?”第二天,他就接到兵部调令,撤防三营。
原来粮草根本没丢。是被人截了,送给敌军。
她合上册子,手按在封皮上。
萧景琰看着她。“你要查?”
“这不是查。”她说,“这是清算。”
她转身走向内殿,脚步稳定。经过梳妆台时,她看见铜镜里的自己——凤冠加身,红衣如火,颈后那道痕迹在阳光下微微发红,像要裂开皮肤。
她没停下。
走到床边,她把册子放进柜中,锁好。然后脱下凤冠,放在桌上。珠钗碰撞,发出轻响。
门外,萧景琰还在等。
她走出去,站在他面前。
“明天我会进宫。”她说,“带上这份账册,当着六部尚书的面,把三年前的事一件件翻出来。”
他点头。“我准。”
“你不拦我?”
“我不会拦你。”他说,“你要的,从来不是宠爱,是公道。”
她看着他,忽然觉得累。
但这不是结束。只是开始。
她抬手扶了扶鬓角,动作缓慢。“你可以走。”
他没动。
“我不放心。”
“我不需要你放心。”她说,“我只需要你坐上那个位置,听我说完每一句话。”
他看着她,终于转身。
走到门口时,他又停下。“凤仪宫今晚会重新布防。我会调亲卫守夜。”
“不用。”她说,“我的人就够了。”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走了。
宫人陆续进来,开始收拾房间。有人端来茶水,放在桌上。热气升腾,碰到她的手背,有点烫。
她没缩手。
窗外天色渐暗,夕阳照进殿内,把地板染成一片橙红。她站在窗前,望着远处宫墙。
那里有一道缺口,是去年暴雨冲塌的。至今未修。
她抬起手,摸了摸颈后。
那地方还在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