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仪站在东宫书房的窗边,手指轻轻抚过案上摊开的绢帛。炭笔勾出的线条清晰,是她昨夜画完的最后一幅布防图。阳光照在纸上,墨迹已经干透,她将图卷起,用丝带系好。
外面传来脚步声,宫人通报陛下驾到。她转身时,萧景琰已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折子,脸色沉静。
“昨夜西北又有动静。”他说,“敌军退得突然,像是接到了什么命令。”
她接过折子看了眼。“主脉撤回计划的事已经传开了?”
“传开了。”他点头,“有人开始坐不住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再说话。片刻后,萧景琰道:“今日早朝,我要提彻查谶语的事。”
她明白他的意思。那些妄言“真龙转世”的话,不能任其流传。谁附和,谁沉默,谁眼神闪动,都能看出端倪。
她跟着他走到偏殿,藏身帘后。朝堂之上,群臣列立。她透过缝隙看去,目光落在礼部方向。那个袖口有暗红布纹的员外郎站在原位,低着头,手握笏板。
萧景琰开口了。他说近日民间有术士散布谣言,称前朝血脉未绝,当兴废统。此等妖言惑众,必须严查。
话音落下,大殿安静了一瞬。
一名御史立刻出列,奏请清查各地私传图箓者,并建议重开宗室名录审查,以防漏网之鱼混入朝廷。
沈令仪盯着那名员外郎。他在听到“前朝血脉”四个字时,手指微微一动,袖口滑落半寸,露出里面那一截暗红色的布条。不是官服,也不像寻常里衣。
她记下了他的位置。
接着又有两人附和,言辞激烈,皆主张严惩“乱臣贼子”。其中一人是兵部主事,另一人是礼部侍郎。后者说话时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咬得很准,像是提前演练过。
萧景琰听完,只说此事交由礼部与刑部共议,三日内呈报。
退朝后,她在偏殿见到了他。
“三人有问题。”她说,“尤其是那个侍郎。他昨日前朝议礼时还支持复古制,今日却说旧统当斩。变太快了。”
萧景琰坐在案前,指尖轻敲桌面。“你怀疑他们被换了立场?”
“不是换。”她摇头,“是被人控制了。或者收买了。”
他沉默片刻,起身走到书架旁,取出一本册子递给她。封面写着《内廷杂录·补遗》。
“这是昨日林沧海让人送回来的。里面提到,守徽营有一套暗语系统,靠特定词汇触发回应。比如‘赤凤’出现时,知情者会下意识重复‘降世’二字。”
她翻开册子,快速浏览。果然,在一段记录中看到类似描述。她忽然想起什么,闭上眼,将手按在颈后。
灼伤处传来温热感。她深吸一口气,集中精神,引导意识回到三个月前的那次朝会。
风声响起,眼前浮现大殿景象。那是春祭前一日,礼部议定仪式流程。她记得当时那位员外郎原本坚持行三献礼,却被身旁的侍郎低声说了句什么,随即改口。
现在她重新听到了那句话。
“今上承天命,不必拘泥旧仪。”
她说不出的别扭。那侍郎的声音沙哑,右耳后似乎有一颗黑痣。她曾在林沧海给的画像上见过这个特征——影营联络人之一。
记忆画面结束,她睁开眼,额头渗出冷汗。
“找到了。”她低声说,“那个侍郎有问题。他不是偶然改口,是被人提醒。他们早就开始布局了。”
萧景琰看着她苍白的脸色,递过一杯水。她没接,直接提笔写下一行字:查三月春祭前后出入礼部档案库者,重点关注耳后有痣之人。
她把纸条交给心腹宫女,命她即刻送往御林军值房。
“他们想造势。”她说,“先让这些话在朝中传开,再借民间术士之口宣扬,最后推出一个‘真命之子’。这不是简单的复辟,是要让所有人都相信,那个人才是正统。”
萧景琰点头。“所以我明天经筵讲学,会引用一段前朝典故。但我会故意念错关键一句。”
“他们会纠正。”她接道,“只要有人开口,就是破绽。”
“对。”他站起身,“我们不抓人,也不打草惊蛇。就让他们继续演。”
她低头整理袖口,忽然问:“谢家那边呢?”
“还在跳。”他冷笑,“昨夜谢太傅府上有客密会,直到四更才走。我认出了那人背影,是边关逃兵的打扮。”
她抬眼。“通敌的线还没断。”
“没断。”他说,“但他们不知道,这条线早就被我们反向牵住了。”
两人商议完毕,各自散去。她回东宫书房,继续整理线索。炭笔在纸上划动,她列出所有可疑官员的名字,标出他们的关系节点。
傍晚时分,老宫人送来一叠旧档。她说这是整理冷宫遗物时找到的,其中有几份三年前的巡查记录。
沈令仪翻看时,发现一页夹在中间的纸片。上面没有署名,只写着一句话:“丙戌年腊月初七,西苑马厩失火,焚毁旧册三箱。”
日期正是冷宫大火前五日。
她盯着那行字,手指慢慢收紧。
西苑马厩……那天她父亲曾提起,那里曾是先帝训练亲兵的地方,地道直通宫墙外围。后来废弃多年,无人问津。
可为什么偏偏在那时失火?
她忽然想到什么,起身走向柜子,取出之前画好的地图。铺开后,她用炭笔圈出西苑马厩的位置,又连上线,指向冷宫、影营交接点、以及边关路线。
一条线贯穿始终。
她正要提笔记下推论,外面传来通报声。宫人说陛下派人送来了新批的奏折。
她打开一看,是一份匿名折子副本。内容写着:“赤凤降世,必复旧统。”署名“怀古生”。
纸张质地特殊,是宫中特供的青檀皮。墨迹浓淡均匀,用的是前朝贡品松烟墨。
她把折子放在桌上,拿起旁边的小刀,轻轻刮下一点墨屑。颜色偏灰,不是普通松烟该有的黑亮。
这种墨,只有少数几家老字号还在用。而能拿到青檀纸的人,不超过十个。
她写下一个名字:翰林院编修周文远。
此人三年前曾参与修订宗谱,最近两个月频繁出入礼部。
她把线索归拢成册,准备明日一并交给萧景琰。
夜深了,她吹灭蜡烛,刚要躺下,听见窗外有轻微响动。她起身拉开窗帘,看见檐下挂的布帘被风吹起一角。
一只飞鸟掠过屋顶,翅膀拍打空气的声音很清晰。
她关上窗,转身时摸了摸颈后的伤。那里还在发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面缓缓流动。
第二天清晨,她早早来到勤政殿外。萧景琰已经在里面,正在翻阅今日经筵要用的讲义。
她进去时,他抬头看了她一眼。
“准备好了?”她问。
“讲义已经改好。”他合上书,“就等他们上钩。”
她点头,正要说什么,外面传来通禀声。礼部员外郎求见,说有关于宗谱修订的事要禀报。
她与萧景琰对视一眼,心中有了计较。
员外郎进来了,双手捧着一本册子。他低头说话,声音平稳。可当萧景琰提到“太子乳名”时,他的喉结动了一下。
他说错了。
他说成了“昭明”,而正确的应该是“承徽”。
萧景琰没打断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接过册子翻看。
员外郎退下后,沈令仪从屏风后走出。
“是他。”她说,“他们已经开始伪造血统证据了。”
萧景琰把册子放在一边。“明天经筵,我会讲《礼运》篇。提到‘大道之行’时,会把‘选贤与能’说成‘奉嗣继统’。”
“他们会忍不住纠正。”她点头,“只要有人开口,就能顺藤摸瓜。”
他看着她,忽然问:“你还撑得住吗?”
她把手从颈后放下,掌心微湿。“我能。”
外面天光大亮,朝臣们陆续入殿。她站在廊下,看着远处宫墙。
风从南边吹来,带着一丝暖意。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炭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