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编修站在东宫偏殿外,手指紧贴袖口,指尖能触到那张未送出的纸条。门内宫女正低头整理茶具,水汽从铜壶嘴飘出,落在他鞋面上,他没动。
门开了。
沈令仪坐在案后,手里拿着一卷宗谱,头也没抬。她昨夜刚用过月魂,眼下泛青,呼吸比平时浅,但坐姿依旧挺直。
“你来做什么?”
周编修躬身,“回娘娘,民间谶语之事,下官查到了些线索。”
沈令仪放下卷宗,抬眼看他。她没说话,只轻轻点头。宫女端茶上前,脚步略快,壶倾斜时水溅出来,正泼在周编修右袖。
他猛地缩手,左手本能去护袖中物。
沈令仪看见了。
她垂下眼,像没注意到。宫女慌忙跪下请罪,他摆手说无妨,可袖口湿透,那角纸边已微微露出,印着半个墨字——“七”。
沈令仪记住了。
她让宫女退下,命人将周编修带去礼部小阁暂候。她不出面,也不见皇帝,只派人传话,说此事需彻查,先关两天再说。
夜里三更,礼部小阁的窗缝漏出一线光。守卫靠在墙边打盹,门闩轻响,一道黑影翻出,贴墙疾行,往西巷去了。
林沧海蹲在巷口老槐树后,手里握着一把细绳。他没穿铠甲,只披件灰布短袍,腰间别着半块虎符。他听得出那人脚步虚浮,是文官,不是死士。
黑影在谢家旧宅后巷停下,敲了三下墙砖。里面有人应声,递出一个油纸包。他接过,转身就走。
林沧海没拦他。他要的不是这个人。
天亮前,萧景琰收到三份摹本。一封是周编修写的密信,说“北阙门事败,须改道”;第二封是收信人回的,写“壬字七号牌仍在,可续用”;第三封是另一人批注:“若周降,断线”。
沈令仪在静室闭眼。
她盘膝坐下,手按颈后。那里开始发烫,像有火苗在皮下跳动。她集中念头,回到三年前那个雨夜——宗谱修订最后一晚,藏书阁后廊的灯还亮着。
她看见周编修站在廊下,对面是个灰袍人,脸看不清。风把他们的声音送过来。
“信鸽三日一归,落点西苑枯井。”
“令牌交出去,不可留名。”
“壬字七号,认牌不认人。”
她睁开眼,一口气卡在喉咙里,眼前发黑。她扶住蒲团,指甲抠进布面,硬撑着没倒。
外面没人敢进来。
她写下“西苑枯井、壬字七号”,卷好塞进竹筒,命心腹太监送去御林军值房。
当天下午,两名新调来的杂役开始扫西苑落叶。他们动作慢,总在枯井附近来回。井口长满荒草,井壁滑腻,没人靠近。
三更天,一声轻哨划过院墙。
一只灰羽信鸽飞落井沿,抖了抖翅膀。一名杂役抬头看了看,继续扫地。等它停稳,另一人悄悄撒网,一扑即中。
信鸽被取下足筒,原样放飞。筒中信纸写着:“七日后子时,启北阙门。御膳房内应备妥药丸,混入早膳。”
沈令仪看完信,立刻调换御膳房轮值名单。原定明日当差的火头军被悄替换下,饮食由内务司亲信接管。她让人把新来的火头军名字记下,籍贯一查,果然是边军逃兵,三年前在守徽营待过。
夜里,她又收到林沧海的消息:信鸽通道仍在运作,对方未察觉异常。
她提笔,铺开一张旧纸。
她照着截获的密信笔迹,一笔一划模仿。写了一道新令:“周文远已降,后续联络绕开礼部线,壬字牌作废,持牌者格杀勿论。”
信写好,装进同样规格的竹筒,由原路反向投递,送至城南一处破庙——那是余孽交接点之一。
次日凌晨,西巷起火。
火是从周府后院灶房烧起来的,火势不大,但浓烟滚滚。巡防队赶到时,发现有人砸了门锁,屋内翻得乱七八糟,墙上用炭写着“叛者死”三个字。
林沧海带人围住破庙,当场抓了三个正在争执的男人。一个骂另一个不该动手,说周文远还没招,就这么做等于打草惊蛇。另一个吼回去,说令牌都作废了,再不动手全得完。
他们被押进审讯房,互相指着鼻子骂。一个供出城东有钱庄替谢家洗银,另一个说西市有处暗仓藏着兵器。
萧景琰下令查封。钱庄账本被起出,上面记着每月固定汇款给几名朝臣,其中就有礼部侍郎。兵器仓里搜出三十多把制式刀,还有五副边军铠甲,编号与守徽营失册一致。
沈令仪坐在勤政殿偏殿,面前摊着地图。她用炭笔圈出钱庄、暗仓、枯井、周府四点,连成两道交叉线。线中心,是谢太傅旧宅。
她让林沧海派人盯着谢宅外围,凡是有仆役外出采买,一律记录路线。她不要人,只要线索。
傍晚,林沧海亲自送来一份简报。说西市暗仓背后牵出一条线,通到一名退役校尉。那人曾在三年前参与押送沈家犯官,中途队伍遭袭,十人失踪。
沈令仪盯着这个名字看了很久。
她想起冷宫那年冬天,有个老兵偷偷给她送过一碗热粥。那人没说话,放下碗就走。后来她才知道,那是父亲旧部。
她合上简报,递给旁边太监,“存档。”
她站起来,肩上搭了件薄氅。她脸色白得几乎透明,走路时手扶着桌沿,一步一顿。
但她没歇。
她走到窗边,望向宫墙外的天。天黑了,星星没亮全。北阙门方向一片安静,没有钟声,也没有哨音。
她知道他们在等。
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再用月魂。距离上次不到半月,强行催动会伤及根本。她只能靠这些碎片拼出全貌。
萧景琰走进来时,她正对着地图发呆。
“钱庄的事压住了。”他说,“没人敢声张。”
她点头,“他们现在最怕乱。一乱,藏不住。”
“下一步怎么走?”
“等。”她说,“等他们自己乱。”
她拿起茶杯,水凉了。她没喝,放在一边。
“周文远那边呢?”
“还在小阁。昨天半夜想撞墙,被拦下了。现在不吃不睡,一直念叨‘我不是叛徒’。”
“那就让他继续念。”她说,“总会有人听见。”
萧景琰看着她,“你还撑得住?”
她没回答。她只是把炭笔重新拿起来,在地图上又画了一圈。
圈住的是御膳房。
她说:“药丸还没找到。但他们一定会再试。”
萧景琰沉默片刻,“我加派了人手,每一道菜都先验。”
“不够。”她说,“他们不会用毒。他们会用别的东西。让人昏睡,或者失控。”
“什么?”
她摇头,“我不知道。但我记得三年前贵妃出事那天,她吃过一碗莲子羹。之后突然冲进先帝寝宫,说有人要杀她。其实没人。”
萧景琰眼神一紧。
她看着他,“所以这次,他们要的不是杀人。是要让陛下在众人面前失态,或者昏迷。只要那一刻,北阙门就会开。”
萧景琰转身就走。
她没叫住他。
她只是坐着,手指慢慢摩挲颈后的灼痕。那里越来越清晰,像一块烙印。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林沧海。
“娘娘,”他低声说,“西苑枯井那边,又有信鸽落过。我们换了新的筒,对方没发现。最新一封说——‘药已备,待令’。”
她抬起头。
“药是什么?”
林沧海摇头,“信上没写。只说‘非毒非火,一燃即效’。”
她盯着那张纸,忽然问:“你说,他们怎么保证这药能送到陛下碗里?”
林沧海说:“除非……有人能在最后时刻换菜。”
她站起身,披上外衣。
“走。去御膳房。”
林沧海愣住,“现在?”
“现在。”她说,“我要看看,今天谁负责端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