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推开,一个穿青灰袍子的药官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册子。
他看见她,顿了一下。
“你就是新来的?”
沈令仪点头,站起身来。她没说话,只低头应了一声是。药官没多问,翻开名册,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外面风从院角吹进来,卷起地上一层薄灰,药味也跟着翻上来。
那味道一冲进鼻腔,她立刻察觉不对。
不是苦,也不是涩,而是一种闷在深处的腐气,像是药材放久了发霉,又像有东西熬过头了,糊在锅底烧干。她记得这种气味。三年前在冷宫,每回喝药前,碗里都飘着这股味。
她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目光落在石桌上的药钵里。
灰白色的残渣还留在里面,边缘已经干结。她刚才沾过一点,指腹还能感觉到那种粗糙微黏的触感。现在再看,那些粉末里似乎混着极细的红点,不凑近看不出。
药官合上册子,抬头看了她一眼。
“明日辰时到,领差事。”
他说完转身要走,可就在手搭上门框时,外头传来急促脚步声。掌事姑姑提着灯笼闯进来,肩上撞到了墙边药柜。架子晃了一下,最上层的一罐药直直摔下。
“哎哟!”
她惊叫出声,蹲下去捡碎片。黑色陶片裂了一地,褐色药渣撒出来,混着灰白粉末铺满脚边。一股比先前更浓的腐臭味瞬间弥漫开来。
沈令仪站在原地,没有上前帮忙。
她盯着地面,发现那些散落的药渣中,有一小撮颜色更深,泛着暗红光泽。那不是药材本身的颜色。她认得,和药钵里残留物一样,是被人加进去的东西。
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冷宫那次,她喝下的最后一碗药,也是这个味。
她闭了下眼,借低头整理袖口的动作掩住脸。月光从屋檐斜照下来,刚好落在她颈后。凤纹的位置开始发烫,像有火苗贴着皮肉跳动。
她深吸一口气,把意识沉下去。
眼前景象变了。
还是这间院子,但天色更暗,接近子时。角落站着一个人,背对着门,穿着太监服饰。他袖子一抖,掌心滑出一个小纸包,迅速打开,将里面的红粉倒进一只煎好的药罐里。动作熟练,没有犹豫。
那人侧身时,灯光扫过半张脸。
李德全。
谢昭容身边的老太监,一向负责送药递膳。三年前她病重,每日汤药都是他亲手送来。那时她以为他是奉命行事,现在才明白,他是直接动手的人。
画面一闪,药罐盖上,人影离开。
幻象结束。
她猛地睁眼,额角全是冷汗。头痛立刻袭来,像是有人拿锥子在太阳穴里搅。胸口发闷,喉咙发甜,她差点咳出声。
她咬住牙根,把唾液咽回去。
药官正弯腰查看打翻的药罐,皱眉道:“这是前日煎过的渣子,怎么还没清?”
掌事姑姑慌忙答:“昨夜忙忘了,今早本要送去焚化,结果……”
“送去焚化的药渣不能留过两夜。”药官声音低了些,“尤其是东宫用过的。万一出了事,谁都担不起。”
掌事姑姑连声说是,赶紧招呼人拿扫帚来。
沈令仪站在边上,手指掐进掌心,靠痛意撑住身体。她知道他们在怕什么。这种药渣若被人翻出来查,能验出不该有的东西。他们不是怕失职,是怕藏不住。
她慢慢退到石桌旁坐下,手扶着桌沿稳住身形。
李德全亲自添药,说明这事谢昭容直接掌控。药渣反复出现相同异味,说明这不是一次两次,而是长期行为。御药房里有人配合,否则不可能每次都能混进去。
她抬眼看药官。
那人正在翻检残留的药渣,神情平静,动作仔细。他不像做贼心虚的样子,倒像是在确认什么。当他捏起一点带红的粉末时,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也发现了。
但他没说。
沈令仪收回视线。这个人不简单。他或许不知道全部内情,但至少知道药有问题。可他不说,也不查,只是照常登记、收药、焚毁。他在守规矩,也在守某种界限。
院子里很快收拾干净。
药官直起身,对她说:“你今晚就在这儿歇着,明早有人带你去取药单。”
她点头。
他又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别乱碰东西,药房忌生人手染。”
说完,他提灯走了。掌事姑姑跟出去几步,低声说了句什么,回头看了她一眼,也离开了。
院门没关严,风吹得门板轻轻晃。
她坐在石桌旁,没动。
头痛还在,一阵一阵往上顶。她靠在桌边,手指按着太阳穴。刚才看到的画面太清楚,清楚得不像回忆,像亲眼所见。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碰金手指,一个月只能用一次,这次提前发动,代价会更大。
但她已经拿到了证据。
不是猜测,不是怀疑,是实打实看见李德全动手。红粉不是偶然混入,是计划的一部分。而地点,就在御药房。
她慢慢抬起手,看着指尖。刚才沾的粉末还没完全擦掉,指甲缝里有一点灰白。她用力搓了搓,没搓净。
远处传来更鼓声。
三更已过,天快亮了。
她闭上眼,靠在桌边休息。脑子不能停,得把事情理清楚。药是谁定的?剂量谁控?煎药谁管?这些环节只要有一个在谢昭容手里,就能做成局。
还有那个药官。
他为什么留下她过夜?为什么不让她走?是随便安排,还是有意为之?
她想不明白。
但她知道一件事——从今晚开始,御药房不再只是个煎药的地方。这里是她翻案的第一步。
她睁开眼,看向桌上药钵。
残渣已经清理过,但边角还留着一点没擦净。她伸手过去,用指甲刮下一点,悄悄塞进袖口夹层。
外面风停了。
院角的灯笼熄了半边,火光忽明忽暗。
她坐着不动,呼吸放轻。
药香还在飘,腐味混在夜里,没人闻得出异样。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手指微微发抖,不是因为怕,是因为清醒。
她终于抓到了一根线头。
只要拉下去,就能扯出整块遮眼的布。
药官的脚步声在远处消失。
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一下,一下,很稳。
院门忽然被风吹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响。
她抬起头。
月光从屋檐斜切进来,照在石桌上。
药钵空了,但内壁还沾着一点灰白痕迹。
她盯着那里,没有移开视线。
风又起,吹动她鬓边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