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亮,她已站在东宫书房外。掌事姑姑昨夜的传话还在耳边:“辰时三刻,奉茶书房,不得延误。”她低头看了看手,指甲缝里那点灰白粉末还没洗净。她没去擦。
门开了,内侍引她入内。
书房比冷宫大得多,也安静得多。檀木架子靠墙立着,上面摆满书卷。正中一张宽案,笔墨纸砚齐整。她端着茶盘走近,脚步放轻。可当视线扫过案台一角时,指尖突然一僵。
那里放着一封未拆的信,封口火漆印是赤隼纹。
她认得这个标记。三年前,父亲镇守北境时,沈家军所有军报都用这种印记。她曾在边关来信上见过无数次。那时兄长每次捎信回来,母亲都会对着这枚赤隼多看两眼,说它飞得远,能带回平安。
她盯着那封急报,忘了低头。
“你盯着那封急报,已有三息。”
声音从案后传来。萧景琰放下笔,抬眼看她。他目光不重,却像压在胸口的一块石板。
她立刻垂首,将茶盏放在案角。热气升上来,模糊了眼前一瞬间。她借这半秒稳住呼吸,开口时嗓音平稳:“奴婢只是……想起家中也曾有人戍边,见‘边关’二字,一时怔住。”
这话出口,她察觉自己心跳没乱。不像在冷宫时那样,一碰就碎。她现在不是任人拿捏的废后,也不是跪地求饶的罪女。她是江意欢,一个该低眉顺眼、却又不该完全无知的婢女。
萧景琰没再追问。他拿起茶盏抿了一口,又放回原处。动作自然,但袖口滑出半截玉佩,龙纹缠绕,触手温润。
她退到一侧,站定。眼角余光仍锁着案台。急报下面压着一张残图,一角画着黑水河谷的走势。那是沈家军驻防的核心地带,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她记得父亲说过,若有人想动沈家,必先毁此地布防。
可这张图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正想着,外间忽然喧闹起来。宫人通传:“贵妃驾到——”
门被推开,谢昭容走了进来。她穿着曳地凤尾裙,金线绣花在晨光下闪了一下。发间东珠凤冠微晃,步子不急不缓。
“陛下清早劳神,臣妾放心不下,特来瞧瞧。”她走到案前,语气温柔,眼角却往偏处一扫,正好落在沈令仪身上。
沈令仪立刻低头,退至屏风侧。双手交叠于身前,姿态恭顺。但她指腹悄悄摩挲袖口夹层,确认药渣粉末还在。这是她的锚。只要它还在,她就不会乱。
谢昭容伸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封边关急报的封口。“又是战报?这些粗鄙武夫,整日吵嚷打仗,扰得宫中不得安宁。”她说着,唇角微扬,像是在笑,又不像。
沈令仪心头一紧。
“粗鄙”二字说得格外重。她在影射谁?是在说那些不肯依附谢家的将领,还是在暗指某个早已覆灭的将门?
她不动声色,目光却顺着案台边缘缓缓移动。就在谢昭容说话时,她衣袖带起一阵风,熏香飘了出来。沉水香。
她鼻尖一刺,胃里翻腾。这不是普通的香。她在冷宫最后一夜闻过,谢昭容进门时身上就有。昨夜金手指回溯的画面再次浮现:银簪落下,血染衣襟,而那缕香气始终缠绕在空气里。
她闭眼一瞬,压下喉间的不适。
就在这时,她眼角余光扫到书案右下角的抽屉。原本应严丝合缝的柜门,此刻露出一线缝隙。铜锁上有新划痕,像是最近被人频繁开启。更关键的是,抽屉边缘粘着半片干枯花瓣,颜色浅粉,形状细长。
芙蓉花。
她脑中一闪。前世咽下的毒酥,入口微甜,尾调有股淡淡的芙蓉味。她当时以为是御膳房特意调制,如今看来,或许根本不是出自厨房。
这抽屉里藏着什么?
她记下位置。那是帝王私密之所,若无召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可越是禁地,越可能藏真相。
谢昭容还在说话。她靠向萧景琰,语气娇嗔:“陛下总为这些琐事费神,身子如何吃得消?不如移驾花园,臣妾备了新茶。”
萧景琰未应。他看着案上急报,神色未变。“边关八百里加急,不容耽搁。”
谢昭容笑容淡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陛下心系社稷,是天下之福。”她说完,转身看向门口,“怎么还不上茶?这般怠慢,该罚。”
随行宫人慌忙上前收拾茶具。混乱中,沈令仪退得更深,几乎隐入纱帘之后。她不再看人,只盯那抽屉。
她必须再靠近一次。
可现在不行。她体力未复,昨夜金手指反噬的痛还在太阳穴里跳。若再强行催动,怕是撑不到下次机会。
她攥紧手中帕子,指甲嵌进掌心。这点痛让她清醒。
萧景琰重新执笔,开始批阅奏折。狼毫蘸墨,落纸无声。谢昭容站了一会儿,见无趣,便告辞离去。临走前,她袖口轻摆,又带起一阵沉水香。
门关上后,书房重归寂静。
沈令仪仍立在纱帘后,没有动。她知道,自己已被盯上。谢昭容刚才那一眼,不是偶然。她在御药房出现过,又在书房多看了急报一眼。这些痕迹加起来,足够让人生疑。
但她不在乎。
她要的就是被注意。太安静的人活不下来,太顺从的人查不了案。她只需要在危险边缘走稳,不让脚滑下去。
萧景琰忽然抬头。
“你留下。”
她一顿,应声上前。
“方才你说家中有人戍边?”他问,笔未停。
“是。”她低头,“兄长曾随父出征,死于北境。”
“哪个营?”
“玄甲营。”
笔尖顿了一下。
他没再问。
她退回原位,心跳未乱。玄甲营是沈家亲兵,编制早已裁撤。他说不出错,也查不到人。这是安全的答案,也是试探的开始。
时间一点点过去。阳光从窗格移至案台,照在那封急报上。火漆印的赤隼纹泛出暗红光泽,像凝固的血。
她忽然发现,萧景琰批阅文书时,左手习惯性按在抽屉上方。像是护着什么,又像是随时准备打开。
那里面到底是什么?
她正想着,门外传来脚步声。内侍低声禀报:“林百夫长递来巡查名册,请陛下过目。”
萧景琰点头。内侍将名册放在案上,退下。
她瞥见封面写着“御林军轮值”,署名处有个名字被墨笔勾出,字迹潦草,但仍能辨认——林沧海。
她眼皮一跳。
这个名字不该出现在这里。他是父兄旧部,三年前随残军逃往边关,生死不明。如今竟以百夫长身份递上名册?
萧景琰翻开名册,目光扫过那页,停留片刻。然后他合上本子,放入袖中。
没有批示,没有记录。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可她看见了。他左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他知道这个人。
他也记得这支军队。
她站在纱帘后,手指缓缓松开帕子。指甲在掌心留下四道红痕。
抽屉里的东西,边关的急报,林沧海的名字——这些都不是巧合。
她必须拿到那抽屉里的东西。
哪怕只看一眼。
阳光移到案角,照在那半片芙蓉花瓣上。它轻轻颤了一下,像是要脱落。
她抬起手,指尖掠过袖口夹层。药渣还在。
她没去碰它。
让它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