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透窗纸,沈令仪已站在书房外候着。她昨夜没睡,将药渣、花瓣和箭尾蹭下的树脂分装进小布袋,缝在袖口夹层里。手指经过反复搓洗,仍有淡淡的涩味,像是某种草木灰混了胶质。
门开时,萧景琰已经坐在案前。他没有抬头,只说了一句:“进来。”
她低身步入,脚步放轻。茶具摆在侧边架子上,她走过去取壶,指尖触到壶柄的瞬间,听见纸张展开的声音。
一张图被甩在案上,边缘掀起又落下。
她没敢看,但那熟悉的笔迹已经撞进眼角——横折顿笔重,竖钩收尾快,是父亲教兄长写军报时定下的规矩。当年她偷偷学过,被罚抄了十遍《女则》。
手一抖,茶水洒在袖口。
她立刻低头去擦,动作略急,发丝垂下来遮住半边脸。心跳不是因为怕泼了茶,而是那幅图上的批注,和三年前刑部呈给皇帝的“通敌信”一模一样。那时她跪在殿外,听着内侍念出那些字句,每一个都像刀刻进骨头。
原来是真的。
不是父兄写的,是有人仿了他们的笔法。
她咬住内侧牙根,把呼吸压慢。手指悄悄掐进左手腕,痛感让她清醒。现在不能抬头,不能多看一眼,更不能问这是从哪来的。
萧景琰终于开口:“这图你见过?”
她摇头,声音平稳:“奴婢不识图。”
“可你刚才停了三步。”他说,“从门口走到茶架,你一向走五步,这次走了八步。”
她垂眼,看着自己鞋尖。“奴婢想着……该换炭盆了。天凉,怕熏坏陛下眼睛。”
他没接话。
屋里安静得能听见墨块磨在砚台上的声音。她退回角落,拿起一叠旧档翻看,是去年的粮草账册。纸页泛黄,她一页页翻得认真,其实一个字都没进脑子。
脑子里全是谢昭容昨日在书房说的话:“这些粗鄙武夫,整日吵嚷战事。”
她当时就该想到。
谢家恨边军,尤其是沈家带出来的兵。
那支箭上的沉水香,也不是偶然。
是故意留下的味道。
她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目光落在案角。紫檀匣子开着一条缝,边防图就躺在里面。她记住了位置,也记住了图右下角那个标记——黑水河谷,父兄驻守的地方。
萧景琰忽然站起身。
她立刻低头,手指捏紧了纸页边缘。
他走到书架前取下一卷竹简,动作随意,可她看见他袖口滑出半截玉佩,龙纹缠绕。昨夜他拔箭时也戴着这个。
“你在玄甲营有个兄长?”他背对着问。
她点头,随即意识到他看不见,便应了一声:“是。”
“死在哪一年?”
“三年前冬。”
“怎么死的?”
“战报说……中伏,全营覆没。”
他转过身,手里还拿着竹简。“你知道沈家军?”
她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听兄长提过。说那是父亲带出来的兵,最守规矩。”
这话她昨晚说过。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然后把竹简放回去。“那你应该知道,沈家军从不单独行动,每次出征都有兵部调令备案。”
她没动。
“可三年前那次没有。”他说,“档案里查不到调令。”
她喉咙发紧。
那是假命令。
谢家伪造的军情,把父兄调去了埋伏地。
她想说话,却觉得胸口闷,像是有什么堵在那里。
萧景琰走回案前,拿起边防图看了一会儿,慢慢卷起,放进紫檀匣,锁上。钥匙没收,只留下一道金属碰击的轻响。
她站在原地,指甲再次掐进掌心。
他知道。
他一定知道那调令是假的。
否则不会特意提起备案的事。
可他什么都不说。
就像那晚她在冷宫咽气时,他也只是让暗卫站着看。
她慢慢松开手,指尖有点麻。
现在她不是废后,是江意欢,是个卑微的宫婢。她得活下去,得靠近这些文书,得找到那一份能证明一切的原始军报。
萧景琰披上外袍,准备离开。
她上前一步,低声问:“陛下要去政事堂?”
他点头。
“今日……还用奴婢当值吗?”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你怕了?”
她摇头。“奴婢只是想知道,能不能继续整理旧档。”
他沉默片刻。“可以。但别碰带火漆印的。”
她应是。
他走到门口,又停住。“昨夜那支箭,查到了一点线索。”
她抬头。
“西墙守卫换岗时,有人递了通行腰牌。”
她没说话。
“腰牌是御林军的。”他说,“编号七九二。”
她记住了。
他推门出去。
她站在原地,看着那扇门合上。然后转身走向书架,继续翻那份粮草账册。纸页沙沙响,她的手还在抖,但她强迫自己一页页翻下去。
直到指尖碰到一份夹在中间的残页。
纸上只有半行字:“……令至黑水河谷,即刻……”
下面没了。
她盯着那行字,慢慢把它抽出来,藏进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