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晃了一下,案上的纸页翻了个角。沈令仪站在原地,手指还按在袖中那张抄录的纸上。
她听见谢昭容被拖走时笑了,笑声从殿门口一路洒出去,在回廊里撞出空荡的回响。禁卫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可那笑还在耳边,像是没散尽的烟。
萧景琰没有动。他手里还握着剑,剑尖朝下,一滴血落在青砖上,颜色比夜还深。
沈令仪抬手抹了脸侧的血。温的,顺着指腹滑下来。她低头看了一眼,又抬头看向他。
他正看着地上那支断簪。赤金的一截已经裂开,断裂处闪着冷光,像被硬生生劈成两段。东珠滚到了柱子边,沾了灰,不再亮。
“你早知道她头上戴着这个。”她说。
萧景琰没回答。他把剑收回鞘里,动作很慢,像是怕惊动什么。
外面风大了些,吹得帘子掀了一下。烛火猛跳,照得三人影子在墙上乱晃,又猛地收拢。
沈令仪往前走了一步。她的鞋尖几乎碰到那截断簪。
“三年前贵妃死的时候,这支簪子就刺进过她心口。”她说,“后来它被拔出来,洗干净,重新戴在谢昭容头上。她把它当成了护身符。”
萧景琰终于开口:“现在不是了。”
话音落下那一刻,远处传来一声笑。还是谢昭容的声音,只是比刚才更哑,像是喉咙破了。
“安胎药……你们真以为那是保胎的?”
声音戛然而止。
沈令仪的手指突然收紧。她想起冷宫那几年,每次太医来诊脉都说她体寒难孕。可她明明记得,母亲当年怀她时也吃过同样的方子,却平安生下她。
她盯着萧景琰:“那些年她每一次说有孕,都是假的?”
他转身走向书案,脚步沉稳。他拿起那块边缘发黑的残酥,指尖蹭了蹭表面油光。
“尚食局的老厨娘是你认出来的?”他问。
“是。”她说,“她走那天抱着一口锅哭,说对不起良心。”
萧景琰放下点心,走到桌前提笔蘸墨。他在一张新纸上写下几行字,写完后轻轻吹了口气,将纸推到案边。
“明日去查尚食局旧档。”他说,“提审历任掌膳姑姑。”
沈令仪没动。她知道这不只是命令,也是试探。她在等他多说一句,哪怕一个眼神。
但他没有。
她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袖口擦过案角,发出轻微的响。
她站直时,看见他抬起手,摸了摸腰间的玉佩。龙纹的那一面朝外,磨得有些发亮。
“你还记得那晚的事吗?”她忽然问。
他停住动作。
“雨夜。”她说,“边关急报送到御前,你说要亲自拆封。可后来那份急报不见了,换成了另一封。就是那封信,定了我父亲通敌的罪。”
萧景琰的手指离开玉佩。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
“我记得。”他说。
“那你为什么没拦?”
他没答。而是走到窗边,拉开一道缝。外面黑得看不见路,只有巡夜的灯笼一点一点移过去。
“有些事不能拦。”他说,“拦了,反而没人信真相。”
沈令仪看着他的背影。她第一次觉得这个人不像皇帝,倒像个守门的人,站在一条没人看得见的线后面,等着某个人走过来。
她把手伸进袖子里,摸到那张密函的边角。纸有些软了,被体温焐热。
“谢家这些年经手的每一封边报,每一笔银钱。”她说,“我要全部翻出来。”
他点点头。
“你可以。”他说,“但你要想清楚,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
她没犹豫:“我已经走在路上了。”
他看了她很久,然后走回案前,拿起狼毫笔,在刚才那张纸上添了一个字——“准”。
和上一次一样。
可这一次,她没觉得安心。她只觉得冷。
外面传来更鼓声,已经是亥时。风更大了,吹得烛火歪向一侧,差点熄灭。她伸手护了一下,火苗跳回来,映在她眼里。
萧景琰坐在案后,重新翻开一本奏折。他看得很慢,一页一页翻过去,像是在找什么。
沈令仪站在原地没走。她不想走。她怕这一走,刚才说的话就作废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殿内只剩纸页翻动的声音。
忽然,他停下笔。
“你脸上还有血。”他说。
她抬手摸了下脸颊。血已经干了,结了一层薄痂。
“我不疼。”她说。
他抬头看她,眼神很静。
“我知道。”他说。
然后他又低下头,继续写字。
沈令仪看着他写的每一个字。墨色浓重,一笔不乱。
她忽然想起谢昭容疯笑时说的话。安胎药不是保胎的,是杀人用的。那些年她一次次说自己流产,其实根本没怀过。她用这个罪名压垮了皇后一族,也毁了所有可能生下皇子的妃嫔。
她不是为了争宠。
她是怕有人真的生下孩子,揭穿她的谎言。
沈令仪的手慢慢攥紧。她感觉袖中的密函在发烫,像是烧起来了一样。
萧景琰忽然停下笔。他抬起头,看着她。
“你在想什么?”他问。
“我在想。”她说,“如果当年有人去查过尚食局的账,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没说话。而是起身走到柜前,打开一个小抽屉。里面放着一块干瘪的点心,和御书房找到的那块一模一样。
“我一直留着。”他说,“从她第一次送来那天起。”
沈令仪看着那块点心。它比记忆中小了一圈,颜色更深,像是吸满了毒。
“你早就知道?”她问。
“我知道一部分。”他说,“剩下的,要靠你找出来。”
她点头。
他知道她在等更多承诺,但他不会再给。他知道她也不需要了。
她已经不需要别人替她撑腰。她只需要一条路,通向真相的路。
外面风停了。烛火稳定下来,照得殿内一片安静。
沈令仪仍站在案侧。她没有行礼,也没有退下。
萧景琰也没有赶她走。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桌子,一堆奏折,一块发黑的点心,和一段谁都没再提起的过去。
他忽然问:“你还会回冷宫吗?”
她摇头:“我不需要回去。那里什么都没有。”
“不。”他说,“你错了。那里有你忘了的东西。”
她抬头看他。
他没解释。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旧纸,递给她。
纸上只有一个名字:林沧海。
她接过纸时,手指抖了一下。
这个名字她三年没敢念出口。
她捏着纸,站在灯下,像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萧景琰看着她,声音很低:“他一直在等你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