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仪将那张写着“查谢昭容近半月出入记录”的纸条重新折好,夹进一本旧账册里。她手指在桌沿停了片刻,随即起身走到墙边,取下挂着的披风。
窗外天光已亮,宫道上人影渐多。她没有唤宫人,独自推开殿门走出去。风有点冷,吹得她额前碎发微微晃动。她脚步不快,沿着回廊往凤尾阁方向走。
刚拐过角门,一名小太监低头迎面走来,双手捧着个木匣。看见她时慌忙跪下避让。她没说话,只看了那匣子一眼。匣角有暗红漆痕,像是干透的血迹。
她继续往前走,进了凤尾阁偏厅。信鸽还在檐下站着,羽毛沾了露水。她伸手取下绑在腿上的纸条,展开看。
“谢太傅昨夜三更入宫,礼部值房停留半个时辰,携一黑漆匣。”
她把纸条凑近烛火,烧成灰烬。
坐下来后,她提笔写了三条指令。第一条是让御药房的老宫人留意谢太傅用的熏香有没有沉水味。第二条是调阅他最近七日进出宫门的记录,特别标注夜间次数和随行人数。第三条是派一个懂唇语的小太监混进早朝队伍,记下他和旁人说话的内容。
写完后,她把第三条封进蜡丸,用指腹压紧封口。叫来心腹宫女,低声说:“送去偏殿西侧第三哨,亲手交给林百夫长。”
宫女走后,她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息。头还是有些胀,月圆之夜的能力用过之后总这样。但她知道不能停下。
谢太傅不是普通人。他是三朝元老,掌管礼部多年,奏折先经他手再呈皇帝。他若想藏什么,没人能轻易翻出来。
可她记得那个咳嗽声。
三年前那个雨夜,她在父亲书房外听见有人站在廊下咳嗽。声音断断续续,像风箱漏气。当时她以为是府里的老仆,没在意。现在想起来,那正是谢太傅的声音。
她睁开眼,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咳嗽三声,末音拖长,必有动作。**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林沧海到了。
他站在门口,右手缠着布条,脸色比早上更差。她没让他坐下,只问:“安排下去没有?”
“赵岩守礼部门口,陈平进了文书房当杂役,周猛负责盯夜间巡路线。”他低声答,“都安顿好了。”
她点头,又问:“他咳嗽的时候,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林沧海想了想:“每次说完要紧事,都会咳三声,最后一声拉得很长。有一次他说完‘边报已改’,就咳成了那样。”
她眼神一闪。
和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她把刚才写的那句话递给他:“照这个记。他每咳一次,你就报一次时间地点。我要知道他什么时候动了杀心。”
林沧海接过纸条,收进怀里。“属下明白。”
“别打草惊蛇。”她说,“我现在要的不是证据,是他动手的过程。我要他亲自把罪证送到我面前。”
林沧海退出去后,她起身走到窗边。阳光照在手上,凉的。她盯着自己的掌心看了一会儿,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块布片。
烧焦的,边缘不齐。
这是从父亲书房梁上撕下来的衣角。当年府里被烧,她偷偷回去挖出这块布。上面还有一点墨迹,像是文件残片。
她把它放进一个小铜盒,锁好,放在书案最底层抽屉里。
然后她提起笔,开始画一张图。是谢太傅最近十天的行动路线。每天什么时候进宫,从哪个门进,见了谁,在哪待多久。她把每个点都标出来,连他中途停下喝茶的时间都记下。
画到第五天时,她发现一件事。
他每次去礼部值房,都是在皇帝批阅边报之前。而且他离开后不久,就会有新的边报送进乾清宫。
她放下笔,盯着图纸看了很久。
这个人不只是权臣,他还在操控军情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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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太傅坐在书房里,屋内只点了一盏灯。墙上挂着皇帝亲赐的“忠勤体国”匾额,木色发暗。
他打开墙上的暗格,取出一封信。火漆封口,印的是谢家私章。他拆开看,是伪造的沈家通敌信副本。上面写着沈父与北狄勾结,密谋反叛。字迹模仿得很像,连用纸都和沈家当年的文书一样。
他看完后,轻轻吹了口气,把信叠起来。然后解开朝服内衬,露出一层薄布夹层。他把信塞进去,用针线缝好。
动作很熟,像是做过很多次。
接着他又拿出另一卷竹简。这才是真正的边报抄件。上面写着北狄使节入境,曾在边境与一名穿谢家旧部服饰的人会面。时间是三天前,地点在雁门关外十里坡。
他盯着看了很久,忽然冷笑一声。
把竹简扔进铜炉。
火苗窜起来,照亮他的脸。他伸手去拿桌上的药瓶,手有点抖。瓶盖没拧紧,几粒黑色药丸滚了出来,落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咳了一声。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最后一声拖得很长,像拉风箱。
他扶着桌子站直,把药吞下去。擦了擦嘴角,抬头看了眼墙上的匾额。
“忠勤体国……”他低声念了一遍,嘴角动了动,不知是笑还是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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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林沧海再次来到偏殿。
这次他带来一份名单。是他手下人整理的谢太傅近期接触过的官员名字。一共十七人,大多在礼部和兵部任职。
“其中有五个人,最近换了宅子。”林沧海说,“搬去了城南。那边靠近谢府。”
她接过名单,快速扫了一眼。“还有呢?”
“礼部有个书吏,昨天突然告病。我们的人去探过,家里没人,只留了个空箱子。”
她把名单放在桌上,用镇纸压住。“他开始清理了。”
“是。”
“那就让他清。”她声音很轻,“但每一步,都要记下来。他动一个人,我就记一笔。等他觉得自己安全了,自然会露出更多东西。”
林沧海点头。
她忽然问:“他咳嗽时,袖口会不会抬起来?”
林沧海一怔:“有时会。左手扶桌,右袖滑落,露出手腕内侧。”
“那里有一块疤。”她说,“月牙形的。三年前他来府里议事,被炭盆溅出的火星烫的。我当时就在屏风后面看着。”
林沧海记下这句话。
她最后说:“下次他进宫,你让人盯紧他换衣服的地方。要是发现他脱下朝服,立刻去查内衬。”
“若真缝了东西?”林沧海问。
“不动它。”她说,“只记位置。我要知道他藏了什么,更要他知道——我们还不知道。”
林沧海退出大殿时,天已经快黑了。
她坐在灯下,重新翻开那本行动热力图。在今天的位置上画了个圈。然后写下四个字:**三咳定局。**
她把笔放下,揉了揉太阳穴。头痛还没散。
但她知道,谢太傅已经开始动了。
而她也已经布好了网。
只要他再咳一次,再缝一封信,再烧一份真报——
她就能抓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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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谢太傅穿着朝服进宫。他从东华门入,步行至礼部值房。路上遇到两位大臣,点头致意,说了几句话。
他进屋后,关上门,解下外袍。
一名小太监蹲在门外扫地。扫帚慢慢移到门缝边,耳朵贴近木板。
谢太傅站在屏风后,把朝服脱下。他摸了摸内衬,确认那封信还在。然后换上另一件官服,准备上朝。
他走出门时,小太监迅速起身,低头退开。
没人注意到,他袖口沾了一点炭灰。
谢太傅走在宫道上,天空开始飘雨。
他走得很稳,但在转过第三个回廊时,忽然停下。
一阵咳嗽从喉咙里涌上来。
他扶住廊柱,低着头,连续咳了三声。
最后一声拖得很长。
他抬起头时,脸上没什么表情。
但他不知道,远处宫墙上,一只信鸽正展开翅膀,飞向凤尾阁方向。
沈令仪站在檐下,看着鸽子落下。
她取下纸条,展开看。
上面写着:谢太傅今晨入宫,换衣时未更换内衬朝服,疑似仍藏密信。咳嗽三次,时间卯正二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