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天边泛起青灰。她站在高坡上没动,手还按在太阳穴上。血已经干了,黏在皮肤上发紧。
下面的营地开始忙碌。有人抬着担架走过,布单盖着的人影能看出轮廓。一匹马倒在地上没起来,旁边蹲着的士兵用手拍它的脖子。
林沧海从主营方向走来,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稳。他走到她面前,单膝点地,声音不高:“娘娘,该进帐了。”
她没应声,视线落在远处一面倒下的旗上。那面旗是沈家军旧制,三年前就被收缴了。现在它又被竖了起来,斜插在土里,旗角沾着泥。
“您不进去,将士们也没法安心。”林沧海低着头说。
她收回目光,“你说要设宴?”
“是。不是庆功,是祭人。”他抬起头,“死的兄弟,得让他们走得明白。”
她点点头,转身往主营走。披风扫过草丛,带起几片碎叶。
主营大帐已经重新支起,比之前宽了一倍。门口站了两排兵,没人说话,只是看着她走近,然后齐齐低头行礼。
帐内摆了三列长桌,桌上没有酒菜,只放着三十六盏油灯。每一盏灯下压着一块木牌,写着名字。有些名字她认得,是父亲的老部下;有些陌生,应该是这几年新加入的。
主位空着。她在左边第一个位置坐下,没有碰面前的杯子。
林沧海站在帐口,环视一圈。“传令,全军入帐。”
脚步声由远及近。三百二十七名将士依次进来,按编制落座。没有人笑,也没有人交头接耳。只有铠甲摩擦的声音和呼吸声。
等最后一个人坐定,林沧海走到中央,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他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块青铜虎符,断口参差,半边刻着“沈”字。
“这符,我带了三年。”他声音沉下去,“当年老将军被抄家,圣旨下来前夜,亲自把这半块符塞给我。他说,‘若有一日朝廷负我沈家,你不必等诏令。只要令仪还在,你就带着他们回来。’”
帐内一片静。
“我没等到诏令。等来的是一把火,烧了京郊别院,也烧了所有文书。”他顿了顿,“但我记着话。这三年,我把人拢在边外,不敢亮名号,不敢举旗。可今早那一仗——”他猛地抬头,“我们打出了沈家军的阵法,守住了断崖防线。敌人退了,我们活着。所以今天,我不再藏着。”
他转向她,双膝落地,双手托起虎符。“此符归位,军令重立。沈家军,从此不再流亡。”
她站起来,走下主位。鞋底踩在地毯上,发出轻微的响动。
她在他面前停下,弯腰扶他胳膊。“你不用跪。”
“这是规矩。”他没动。
她松开手,伸手接过虎符。铜质冰凉,边缘磨得光滑,掌心能摸到一道裂痕。那是当年劈开时留下的。
她把虎符贴在额前,闭眼。
耳边响起父亲的声音:“令仪,兵权不在纸上,在人心。”
她睁开眼,将虎符翻过来,正面朝上放在掌心。“从今天起,沈家军不再无名。你们是我父兄的兵,也是我的兵。我不许你们再躲。”
全场起身,齐刷刷跪下。刀柄顿地,三十六声响连成一片。
“沈家军!护国卫疆!”
声音撞在帐壁上又弹回来,震得灯焰晃了晃。
她转头看向帐口。
萧景琰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在那里,没穿龙袍,还是那身玄色战衣。他没往里走,也没上座,就那么站着,看着她手里那块虎符。
她没问他什么时候到的,也没问他是来看什么的。
林沧海从地上起来,走到她身边低声说:“陛下昨夜赶了一百二十里路,天没亮就到了前线。他一直站在坡下,没让人通报。”
她没回头看他,只问:“伤药送去了吗?”
“送了。他自己换的,不让医官近身。”
她把手里的虎符攥紧了些。
外面传来马蹄声,一队传令兵奔来,在帐外勒马。领头的人跳下来,快步走进来,单膝跪地:“报!北岭残敌已退至界河,丢弃辎重无数。斥候发现敌军主帅令牌,确认为谢家旧部统领赵元朗所率。”
帐内一阵骚动。
“赵元朗?”有人低骂,“三年前他就通敌,怎么还没死?”
林沧海冷声问:“可查清他们为何突袭?”
“截获一封密信,是从京中谢府后门送出的,用的是旧印。内容是‘趁其未立,毁营杀将,不留活口’。”
帐内一下子安静。
她慢慢转过身,看向萧景琰。
他也正看着她,眼神没闪。
“你知道他们会来。”她说。
他点头。“我知道谢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那你为什么不来拦?”
“我来了。”他往前走了一步,“但我不能替你打这一仗。”
她盯着他,“如果我没有看破伏兵呢?如果沈家军全死了呢?”
“那我会亲手灭了谢家满门。”他声音很平,“但你不会输。”
她冷笑,“你赌得很准。”
“我不是在赌。”他停了一下,“我在等你做到。”
她没再说话,低头看着手中的虎符。铜面上映出一点火光,摇晃着,像要熄。
林沧海突然开口:“娘娘,接下来怎么办?”
她抬起眼,“先把阵亡名单整理出来。每人抚银加倍,家人由我亲自写信告知。受伤的兄弟,优先调药,营中医官不够,就派人去城里请。”
“是。”
“还有,”她看向跪在地上的传令兵,“把那封密信抄三份。一份存档,一份给我,一份——”她看向萧景琰,“呈给陛下。”
萧景琰没动。
“你要查谢家?”他问。
“不是我要查。”她说,“是沈家军要讨个说法。他们死了三十六个人,不能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
他沉默片刻,终于点头。“准。”
她把虎符放进袖中,转身走向主位。经过萧景琰身边时,脚步没停。
“你要是想看,就留下。”她说,“但别插手。”
他在原地站了几息,然后跟了上去,在侧位坐下。
林沧海拿起笔,开始记录命令。其他人陆续起身,准备执行。
她坐在主位上,手指轻轻摩挲袖中的虎符。铜面有道划痕,很深,像是被人用刀反复刮过。
外面太阳升起来了,照在营地中央的旗杆上。那面沈家军旗被风吹起,一角扬到了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