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仪的手指还按在地图上通济货栈的位置,纸面已被她指尖压出一道浅痕。头痛没有散,反而随着心跳一阵阵往颅顶撞。她把茶杯端起来,水已经凉透,喝了一口,勉强压住喉间的闷胀。
影卫首领刚走不久,她不能停。
她从袖中取出一小块香料放进炉里。香气清淡,不似寻常熏香那般沉腻。这是她在冷宫时留下的东西,气味熟悉,能让她脑子清醒些。
门外传来脚步声,轻而急。
影卫首领去而复返,站在门口低声说:“东主送炭的老卒是假身份,我们盘问过了,他自称是江南铁脊门的人,受林沧海旧部所托,有紧急消息要传。”
她抬眼,“人呢?”
“在偏阁外候着,不敢进。”
“带进来。”
片刻后,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男人被带到屋内。他年纪约莫四十上下,脸上有风霜之色,右手虎口处有一道老茧,像是常年握刀留下的。
他抱拳行礼,“属下三日前在扬州码头,亲眼看见一队人登船离岸。领头的腰间佩刀,刀柄缠麻绳,末端嵌着一枚铜莲。”
沈令仪眼神一顿。
“这种刀式,十年前谢家私兵用过。”男人继续说,“他们上船时有人说话,提到‘莲台归位,三十六舵重燃香火’。”
她盯着他,“你还记得说话人的声音吗?”
“有点楚地口音,尾音往下沉。”
她闭上眼,将意识沉入月魂。
这一次,她不是回溯自己亲历的某个完整场景,而是从记忆深处提取一段声音——三年前,她在冷宫养病,夜里听见墙外有人低声交谈。那天下雨,她烧得厉害,听不清全部,只捕捉到几个字。
“……莲香……三十六舵……暂伏……”
当时她以为是幻觉。
现在她把那段声音和眼前江湖人描述的腔调逐一比对。语速、停顿、尾音下沉的方式,完全一致。
她睁开眼,呼吸微微发紧。
这不是新起的势力。
是谢家埋了十年的根,在她家族覆灭之后悄然生长,如今借新政之机,重新浮出水面。
她立刻起身走到案前,提笔写下三条:
一、“莲台”并非民间自发组织,而是谢家早年布局的暗桩;
二、其骨干多为谢家旧部或曾受其恩惠之人,行动统一,目标明确;
三、已收买江湖高手,极可能图谋刺杀、劫库、断粮道等非常之举。
她把纸条折好,封入密匣,交给影卫首领,“立刻送去紫宸殿,亲手交到陛下手中。”
影卫首领接过密匣,转身欲走。
“等等。”她叫住他,“查一下近三个月内,所有进入工部修缮队的人员名单,尤其是那些曾在莲台义仓登记过的人。我要知道他们现在分散在哪几州。”
“是。”
人走后,她坐回椅子,手指按在眉心。气血依旧虚弱,但她不能歇。她知道,这一回的对手不再是躲在深宫里的一个贵妃,而是一张早已织好的网,横跨朝堂与江湖,牵连南北。
外面天色渐暗,屋内烛火跳了一下。
没过多久,外面传来通报声。
萧景琰来了。
他走进来时没带随从,身上还是白天那件玄色常服,袖口微皱。他看了一眼桌上的空茶杯,又看她脸色,眉头微动。
“你用了月魂。”
不是问句。
她没否认,“我确认了。莲台不是新患,是旧根再生。谢家当年就在江湖埋了线,如今借流民、义仓、漕运之名,实则集结旧部,囤积人力。”
他走到案前,打开密匣,看完纸条,一句话没说,只是把它们一张张铺开在桌上。
“三十六舵。”他终于开口,“这个说法,我第一次听到是在五年前的边关急报里。当时说有一股不明势力在北境活动,联络暗号就是‘莲香燃起,三十六舵响应’。后来那份急报被人抽走,再没下文。”
她抬头看他。
“是你父兄的军报被调包的那一夜。”他说,“动手的人,是谢太傅。”
她点头,“现在他们用同样的方式,渗透进朝廷的修缮队伍。那三十七个从通济货栈转过去的人,不是普通流民。他们是被选中的。”
萧景琰沉默片刻,走到窗边。外面风大了些,吹得帘子掀起一角。
“若我现在下令清剿,会有人说我猜忌功臣之后,打压民间善举。”他声音低,“莲台至今未举反旗,未动刀兵,朝廷无由出手。”
“我不需要您下令清剿。”她说,“只要默许影卫继续追踪船只往来,准我调动林沧海旧部,潜入南方各州,查清三十六舵的具体分布。”
他回头看着她,“你要怎么做?”
“让他们自己露出破绽。”她说,“他们在动钱,也在动人心。只要他们还在招人,还在转运,就会留下痕迹。我会顺着这些痕迹,找到他们的核心据点。”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
“你现在的状态,撑得住吗?”
“我能撑。”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放在桌上,“这是御前直递的通行令,可越三级文书稽查。给你七日时间。七日后,我要看到证据,而不是推测。”
她伸手去拿令牌,指尖有些抖,但还是稳稳握住了。
“够了。”
他转身要走,走到门口又停下。
“别死在半路。”
门关上。
她一个人坐在灯下,把令牌翻过来。背面刻着一行小字:出入无禁,事急从权。
她把它放进袖中,重新摊开地图。
五个红圈还在那里。
她拿起笔,在每个圈旁边写下新的标注:
湖州——义仓负责人姓周,原为谢家账房副吏;
辰州——修缮队管事曾在谢府当差三年;
均州——码头搬运工中有六人使用楚地方言,与今日探子所述口音一致;
扬州——通济货栈背后出资人名为周元达,此人十年前被革功名,却能在城南拥三座仓库,资金来源不明;
苏州——最近上报的义仓扩建计划中,申请增雇五十名杂役,招募地点正是城南码头。
她盯着这五条线,慢慢理出一条脉络。
这些人不是偶然聚集。
是有人在系统性地替换关键位置的人选。
用旧人,占要职,等令而动。
她把笔放下,靠在椅背上,闭眼喘息。
烛火映在墙上,影子晃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那个江湖探子说的一句话。
“船上有人议论,说‘这次不同了,上面有人接应’。”
她猛地睁眼。
上面?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