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卫跪在地上,双手托着那封染血的信。烛火在议事厅中摇曳,映得他背影如刀削般僵直,肩甲上还沾着夜露与尘土混成的泥痕。沈令仪立于高阶之上,玄色广袖垂落,指尖微动,似有风拂过心弦。她缓步走下台阶,足音轻得如同落叶坠地。
她伸手接过那封信。
纸面粗糙,边缘已被深褐色的血迹浸透,仿佛吸饱了某种无声的哀鸣。字迹歪斜却清晰,墨色掺杂着血丝,在昏黄灯光下泛出铁锈般的光泽:“第一条暗路有伏,三人伤亡,速撤。”
每一个字都像钉入骨髓的针。
她没有迟疑,将信递向身侧的萧景琰。她的手指稳如磐石,未颤一分,可唯有她自己知道,那一瞬心头翻涌的是何等惊涛——那是她亲手部署的密道,通往西境咽喉的最后屏障,竟已暴露。
林沧海立刻上前一步,铠甲铿然作响,“属下带人即刻赶往接应!”
“不必。”沈令仪闭眼,声音压低,几近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现在动,只会落入下一个圈套。”
厅内一时寂静。窗外风起,吹动檐角铜铃,一声、两声,空灵而警觉。
她盘膝坐下,青玉案几前铺开一方紫檀木匣,内藏月魂石一枚,通体幽蓝,流转微光。她指尖抵住太阳穴,眉心微蹙,唇间吐出一缕低吟咒语。刹那间,月魂之力自丹田升起,如寒泉漫过经脉,直冲识海。
眼前景象开始扭曲。
光影倒退,山道重现。
昨夜风雨交加,枯叶扫过石阶,湿泥中留下浅浅足迹。两名黑衣人蹲在井边,动作谨慎,将一封信塞进井底砖缝。守井的老卒背对镜头,披着破旧蓑衣,手中竹帚轻扫井沿。就在他抬臂之际,袖口随动作翻起一瞬——一道火焰纹刺青赫然露了出来,猩红如燃,烙于腕骨之上。
沈令仪瞳孔骤缩。
那是铁衣门叛徒独有的标记。二十年前那场清洗之后,残党四散,隐匿江湖,如今竟悄然潜伏于联盟内部,且熟知备用路线!
她猛地睁眼,额角渗出血丝,顺着鬓发滑落,在雪白肌肤上划出一道暗红痕迹。呼吸急促了一瞬,又被她强行压下。这次回溯比以往更耗神,五感几乎撕裂,耳畔仍残留着昨夜雨声与枯枝断裂的脆响,鼻尖似还能嗅到血腥与腐叶的气息。
但她看清了——伏击地点不在主道,而在岔口废弃哨站。那地方偏僻荒凉,地图上早已抹去,唯有当年参与筑路的老匠与核心将领才知其存在。
“是铁衣门叛徒留下的记号。”她缓缓开口,嗓音沙哑却不失锋利,“他们知道我们会走备用路线。”
萧景琰盯着墙上悬挂的巨大山川图,目光落在西岭断崖处,那里地势险峻,乱石嶙峋,素来被视为天堑。他的指节轻轻敲击桌面,节奏沉稳。“敌人以为我们按原计划布防,若此时转攻第二据点,反而能打他们措手不及。”
“我亲自带队。”林沧海抱拳,眼中战意凛然。
“你去。”沈令仪看向萧景琰,语气平静却斩钉截铁,“他留在宫中稳住局面。若有异动,立刻封锁东市与驿馆入口,切断一切对外联络渠道。”
萧景琰点头,神色不动,转身提笔,蘸墨疾书三道密令:一道送往禁军统领,一道送至城防司,最后一道则由亲信暗卫火速传往北疆斥候营。每一道指令皆以暗语写就,外人即便截获也难解其意。
随后他走到沙盘前,用狼毫笔尖划过西岭路径,沙粒簌簌落下,模拟地形起伏。“此处地势陡,敌方必松防。但你要记住,一旦发现不对,立即收兵,不可恋战。”
林沧海郑重抱拳:“末将领命。”
脚步声远去,厅门合拢,余音渐消。
议事厅内只剩两人一卫。烛火跳了一下,灯芯爆出细小火花,映得沈令仪脸色愈发苍白。她靠在椅背上,指尖轻揉太阳穴,月魂之力虽已收回,可识海依旧震荡不宁,仿佛有无数细针在里面游走。
“头痛?”萧景琰低声问,走近几步,从袖中取出一只白瓷小瓶,倒出一粒淡青药丸,“服下它。”
她摇头,只抬手抹去额角血痕,动作轻描淡写,却掩不住那一瞬的虚弱。“这次看得太深……他们布置得太巧,几乎骗过了所有探子的眼睛。”
萧景琰沉默片刻,将药丸收回,站在她身旁,望着窗外渐明的天色。“你在回溯中还看到了什么?”
“伏击地点不在主道。”她闭目回忆,“而在废弃哨站。那是联盟内部才知的位置,连普通斥候都不曾记录。情报是从我们这边漏出去的。”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固。
萧景琰停顿片刻,手中一直握着的狼毫笔忽然被他折成两段,清脆声响划破寂静。“查。”他声音低沉,却如寒刃出鞘,“从今日起,所有指令只限你我知晓。任何人求见,须经双印确认。凡传递消息者,先录口供,后审来历。”
沈令仪睁开眼,眸光清冷如霜,“我也正有此意。”
天未亮,捷报传来。
林沧海率队突袭成功,趁敌不备强攻第二据点,焚毁粮仓,炸塌地道,缴获火药二十箱、异族令符五枚,无一人逃脱。战报由快马加鞭送达,字字铿锵有力。
厅外传来低声欢呼。有人拍手庆贺,脚步轻快,甚至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仿佛一场浩劫就此化解。
沈令仪却坐在原位,手里捏着那片从战场带回的竹哨残片。那是从一名死去敌首口中掉落之物,原本应是传令工具,如今只剩半截焦黑断片。她轻轻摩挲哨口,指尖忽然一顿——内壁刻有一道极细的线痕,像是被人刻意磨过,形成一个微妙的阻音结构。
这不是普通的哨子。
这是改装过的密语器。只有特定频率才能激活隐藏信号,极可能用于远程联络或触发埋伏。
“他们不是来不及逃。”她低声说,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是故意留下这些东西。”
萧景琰走近,接过竹哨细看,眉头微蹙。“你是说,这是假胜?”
“他们在试探我们有多少底牌。”她抬头,目光如刃,“也在看,谁会把消息传出去。”
门外脚步声再起,一名暗卫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个木盒,神情凝重。“禀贵妃,从据点搜出此物,似为联络所用。”
沈令仪接过盒子,打开。
里面是一枚银质腰牌,正面无字,反面刻着一朵半开的梧桐花——花瓣舒展,蕊心微露,线条细腻,栩栩如生。
她手指一顿。
这标记,昨日在联盟中某位医者腰间见过。
那位医者姓温,名不详,自称流民出身,三年前因救治瘟疫有功被纳入后勤营,负责伤员疗养。她曾亲见他在营地巡视,腰间挂着同样的腰牌,当时只当是旧部遗物,未曾多想。
可如今看来,那并非纪念,而是身份凭证。
梧桐花开于春末,象征背叛与离散——正是铁衣门残党用来识别彼此的暗记。
沈令仪缓缓合上盒盖,指尖抚过冰冷木面,心中已有决断。
“传令下去,”她起身,声音不高,却穿透整个大厅,“即刻控制温姓医者,不得让他接触任何文书或伤员。同时彻查近三年加入联盟的所有人员,尤其是未经推荐直接录用者。”
“是!”暗卫领命而去。
萧景琰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你怀疑内鬼不止一人?”
“若只有一人,不会如此大胆布局。”她冷笑,“他们不怕失败,只怕我们看不出这是陷阱。说明他们的目的从来不是取胜,而是渗透、瓦解、等待时机——等我们自乱阵脚。”
她走到窗前,推开雕花木窗。
晨光初现,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远处城楼上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新的一天开始了,可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她望向远方,目光深远。
“告诉林沧海,不要清点战利品,立刻转移火药,销毁令符。那些东西,不能留在任何人手里。”
“还有——”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让所有活口连夜审讯,我要知道,是谁下令让他们‘故意失败’的。”
萧景琰静静地看着她,忽然道:“你累了。”
她没回头,只是轻轻摇头,“我还不能倒下。只要还有一个叛徒藏在暗处,我就必须清醒。”
风吹动她的长发,拂过肩头。
那抹血痕早已干涸,却像一道永不褪去的印记,提醒着她——信任,是最奢侈的东西;而真相,往往藏在胜利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