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上书房外,风雪如刀。
檐角铜铃被狂风撕扯得猎猎作响,似有无形之手,将夜色与雪片一并揉碎,掷向朱漆窗棂。殿内却静得可怕,鎏金蟠龙烛台上的火舌抖了抖,映出御案后那袭玄狐大氅——大氅的主人背对群臣,面朝巨幅《江山雪霁图》,指尖轻叩案面,一声,又一声,像更漏,也像丧钟。
“紫凰已入城。”
首辅沈怀霜率先开口,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窗外风雪,“酉时三刻,自安定门进,仪仗未开,只带十二骑。守将不敢拦。”
“不敢?”
萧庭雪终于转身,眸色比狐裘领口的雪光更冷,“朕养他们,是让他们‘不敢’的?”
殿中二十余名重臣齐跪,鸦雀无声。唯有刑部尚书顾无咎膝行半步,捧上一封染血的折子:“陛下,紫凰递帖,只说了一句话——‘雪夜访客,借火取暖’。”
折子展开,雪笺上八个小楷,朱砂压尾,像一簇冻住的火苗。萧庭雪垂目凝视,忽而笑了一声,笑意未达眼底:“好一个借火。她借的,是朕的江山火,还是朕的命火?”
他抬手,折子被掷入火盆,雪笺遇火“嗤”地卷起,竟窜起幽蓝焰苗,照得少年帝王半边面容鬼魅般阴鸷。
“传旨——”
“关闭九门,铁甲卫倾巢而出,围紫凰于‘望楼’。不许伤她,也不许她再走一步。”
沈怀霜猛地抬头:“陛下,望楼距禁城仅一坊,雪深马迟,若逼之太急……”
“急?”萧庭雪截断他,声音轻得像雪片落在刀锋,“沈卿,风雪已起,朕若不急,她就要急了。”
……
望楼,飞檐挑月,风灯摇曳。
紫凰立于最高层,雪色斗篷猎猎,仿佛一只收翅的凤。她指尖把玩着一枚紫铜令牌,令牌背面,新刻的“风”字被雪粒填满,像一道未愈的伤。楼下街道铁甲森然,枪尖映雪,寒光织成移动的网。她却低头,将令牌系在一名少年腕间。
“阿霁,怕么?”
少年不过十四五岁,眉目与她有三分相似,眸子却燃着不属于这雪夜的亮:“姐,我若怕,就不会随你进帝京。”
紫凰笑了笑,替他拢紧披风:“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回头。沿御沟暗渠,去上春桥,桥下第三根石柱内侧,有我们的人。”
“那你呢?”
“我?”
她抬眼,望向禁城方向,那里灯火如星河倒挂,却照不暖半寸夜色,“我去借火。”
话音未落,楼外忽起琵琶声——铁甲卫自动分列,一骑自雪幕中缓缓踏出。马上人未披甲,只着素青锦袍,袍角绣着极细的银线云纹,像雪里潜伏的闪电。他左手抱紫檀琵琶,右手轻拨,弦音清越,却压过了千军万马。
“紫凰姑娘,”来人抬眸,声音混在风雪里,竟带着笑,“陛下有请——上书房,围炉夜话。”
紫凰认出了他:帝京司乐监,谢无咎——亦是帝王影子般的利刃。她扬声答,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若要请,让萧庭雪亲自来。”
谢无咎指尖一顿,琵琶“铮”地裂出一声短促的杀音。下一瞬,他身后铁甲卫齐踏一步,雪尘飞扬,枪尖斜指楼上。空气骤然绷紧,似拉满的弓弦。
紫凰却笑了。她抬手,斗篷滑落,露出内裳——一袭素白长裙,以银丝暗绣百鸟朝凤,裙摆处却大片染赤,像雪原上绽开的曼珠沙华。她赤足踏在积雪的栏杆,一步,一步,直至边缘。
“告诉萧庭雪,”
“我借火,也借风。”
“风若不来,我便——”
她忽地旋身,自望楼一跃而下!
雪夜炸开一声尖锐风啸,白裙在空中展开,竟化作一只巨大的纸鸢——骨架以精钢为弦,翼覆雪绸,尾缀火油布!铁甲卫惊呼未绝,纸鸢已掠过枪林,火石“嚓”地擦过钢弦,火舌瞬间舔上翼面,借风势,直扑禁城!
谢无咎瞳孔骤缩,琵琶反抱,五指掠弦,一串凌厉音刃破空而出——“铛!铛!铛!”钢弦尽断,纸鸢左翼炸裂,火雨纷扬。紫凰却早有预料,足尖点过一名士兵枪尖,借力再跃,竟在风雪里二次腾起,如凤折翼,仍扑向那最高的灯火处。
最后一眼,她望见上书房洞开的窗棂内,萧庭雪负手而立,玄狐大氅被火风掀起,露出其下明黄蟒袍。少年帝王抬眼,与她隔着百丈风雪、千军万马,静静对视。
——那一瞬,雪好像停了。
紫凰唇角微动,无声吐出两个字:
“点火。”
……
轰——!!
帝京中轴,自望楼至禁城,一路暗埋的火油线被瞬间引燃。雪地上,一条火龙破土而出,蜿蜒如赤龙,逆鳞而上,照亮半座城池。铁甲卫战马惊嘶,阵型溃散;高楼望阙,飞檐挂火,像无数燃烧的船帆。
而上书房外,萧庭雪仍立在窗前,火光映得他眼底一片赤金。他看着那只燃烧的纸鸢,终于缓缓抬手,像要接住什么,又像要放手什么。
“陛下——”沈怀霜踉跄奔入,话音却被一声巨响截断。
紫宸殿方向,忽起第二轮爆炸,火球腾空,照出雪幕里密密麻麻的黑影——不是铁甲卫,而是身披白袍、面覆铜纹的“风雪暗卫”,他们自皇城屋脊、御沟暗渠、甚至奉天殿藻井内现身,手执短弩、背缚油囊,所过之处,火雨倾盆。
帝京,百年未破的禁城,被撕开第一道血与火的裂缝。
萧庭雪却笑了。
他转身,摘下壁上长剑“定江山”,剑出鞘,龙吟清越,压过满城风火。
“传朕口谕——”
“开内库,宣龙风军残部。”
“告诉紫凰,”
少年帝王提剑踏出上书房,玄狐大氅被火风鼓满,像一面黑旗。
“她借风,朕借雪。”
“今日之后——”
“帝京无夜,江山无雪。”
风雪呼啸,将最后一句吹得七零八落,却又在千里皇城,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