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风军与朝廷大军最终决战于饮马川。
百里原野上箭矢如蝗,铁甲寒光遮天蔽日。
楚清崖长剑所指之处,敌军帅旗应声而裂。
正当胜负将分之际,一柄长枪忽从背后刺向楚清崖——
执枪者抬起头,竟是三年前葬身火海的挚友沈澜。
“这一枪,”他轻笑,“是替九泉之下的十万楚家军送的。”
霜雪骤降,覆盖了楚清崖眼角的热泪。
霜,真的落了下来。
不是飘飘洒洒的雪花,而是带着刺骨寒意的、细密冰冷的雪粒,被凛冽的北风卷着,打在脸上,如同砂砾,瞬间便将饮马川战场上的血色与泥泞冻结。温度骤降,连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似乎都被冻得凝滞了。
楚清崖握着“断川”剑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力竭,也不是因为背后那道并不算深的枪伤带来的刺痛,而是因为眼前这张脸,这句比严冬霜雪更刺人心肺的话。
沈澜。
那张脸,依稀是记忆中挚友的轮廓,俊朗的眉宇依旧,可原本清澈含笑的眼瞳,此刻却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翻涌着楚清崖完全陌生的、冰冷刺骨的恨意与讥诮。三年岁月,未曾在他脸上留下多少风霜痕迹,却将那个曾与他并肩策马、把酒言欢的爽朗青年,彻底变成了一个从幽冥归来的复仇者。他身上的铠甲是寻常制式,沾满血污尘土,隐在乱军之中,毫不起眼,直到那精准而致命的一枪刺出。
“沈……澜?”楚清崖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似人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僵的喉咙里硬挤出来,“你……没死?”
周围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垂死哀嚎声,在这一刻仿佛都潮水般退去。楚清崖的世界里,只剩下对面持枪而立的沈澜,以及那贯穿胸膛、比枪伤更甚的冰冷与窒息。
沈澜嘴角那抹轻笑的弧度未曾改变,带着一种残忍的玩味:“很意外吗,楚帅?那场大火没能烧死我,是不是让你很失望?”他的目光扫过楚清崖背后洇出的那抹鲜红,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这一枪,力道如何?比起当年楚家军被围困断粮,被盟友从背后捅刀,看着身边弟兄一个个倒下时的绝望,是否还是太轻了些?”
楚清崖身形猛地一晃,几乎站立不住。不是因为伤势,而是因为沈澜话中透露出的信息。“楚家军……十万弟兄……”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血色,热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却瞬间被寒风冻成冰棱挂在睫毛上,“你说什么?葬身火海的是你,楚家军是力战殉国,你……”
“殉国?哈哈哈哈哈!”沈澜忽然仰头笑了起来,笑声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凄厉刺耳,“好一个力战殉国!好一个忠烈满门!楚清崖,事到如今,你还要戴着这副伪善的面具吗?还是说,你踩着十万楚家儿郎的尸骨,换来这龙风军主帅的位子,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他猛地止住笑,枪尖再次抬起,直指楚清崖心口,眼中恨意滔天:“那我告诉你!当年断龙峡一役,根本不是什么敌军诡计,而是朝中有人通敌,故意泄露我军行军路线,断我粮草,锁我退路!那十万弟兄,是活活被饿死、困死、被当成诱饵牺牲掉的!而那个最终下达封锁峡谷命令,坐视我等全军覆没的人,就是你那位好父亲,当年的楚大将军,楚怀瑾!”
“至于我,”沈澜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更深的怨毒,“我侥幸未死,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看到的最后景象,就是你楚家的大旗,在下谷上空飘扬,而你父亲,正在接受朝廷使者的嘉奖!那场所谓葬送了我的大火,不过是你们父子为了灭口,为了掩盖这滔天罪孽而放的!”
“不……不可能!”楚清崖嘶声吼道,心神剧震,体内气血翻腾,一口鲜血险些喷出。父亲……楚家军……通敌……灭口……这些词语如同最狂暴的雷霆,将他坚守多年的信念、对家族的荣耀、对过往的认知,劈得粉碎。他记忆中温雅睿智的父亲,怎么会是……可沈澜的眼神,那刻骨的恨意,不像作假。而且,若非亲身经历,谁能编造出如此详尽、如此吻合当年诸多疑点的真相?
难道楚家满门的忠烈之名,龙风军如今的赫赫声威,真的是建立在十万冤魂的尸骨之上?而自己,竟是一直被蒙在鼓里,甚至成了这罪恶传承的受益者和维护者?
就在楚清崖心神失守的刹那,周围残存的朝廷兵马见主帅受创、敌军首领状态异常,竟又鼓起余勇,嘶吼着围攻上来。几名忠诚的龙风军将领也红着眼冲杀过来,试图护住楚清崖。
“保护大帅!”
“杀了那叛徒!”
战场再次陷入混乱。
沈澜冷哼一声,长枪一抖,如毒龙出洞,瞬间将两名冲上前的龙风军士挑飞,枪法狠辣凌厉,与楚清崖记忆中沈家那套飘逸灵动的“流云枪”截然不同,充满了杀戮与毁灭的气息。
“楚清崖!”沈澜在混战中逼至近前,枪尖寒光点点,笼罩楚清崖周身要害,“今日,我便用这杆枪,为那十万冤魂,讨还血债!”
楚清崖勉力挥动“断川”格挡,剑势却再无之前的磅礴大气,显得滞涩而混乱。他的剑心,已然出现了裂痕。每一次兵刃相交,传来的不仅是力量的反震,更是沈澜那充满恨意的诘问,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他摇摇欲坠的心房上。
“这一式,是为了断粮七日,啃食皮甲而死的王参将!”
“这一枪,是为了拖着重伤之躯殿后,被万马踏成肉泥的李校尉!”
“还有这一下,是为了相信你楚家,最终却死不瞑目的……我沈家派去助战的三百子弟兵!”
沈澜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楚清崖记忆深处那些被他刻意忽略或是无法理解的片段——父亲偶尔流露的凝重与疲惫,军中老将对楚家军旧事讳莫如深的态度,朝廷对龙风军既倚重又隐隐提防的微妙……无数线索此刻串联起来,指向那个他无法接受,却又越来越清晰的可怕真相。
“够了!”楚清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剑上真气骤然爆发,强行荡开沈澜的长枪,自己也踉跄后退数步,以剑拄地,大口喘息着,眼中是一片猩红的混乱与痛苦,“沈澜!即便……即便你所言是真!与我何干!与我何干啊!”
他抬起头,泪水和着血水模糊了脸庞,嘶声问道:“三年!这三年我视你为已逝挚友,每每念及痛彻心扉!我带领龙风军,欲涤荡这浑浊世道,何尝不是为了告慰包括你在内的所有英魂!你为何不早告诉我真相?为何要用这种方式?!”
沈澜持枪而立,风雪吹动他额前散落的发丝,那双寒潭般的眸子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但旋即被更深的冰封覆盖。他冷冷道:“告诉你?然后看你在我面前表演你的不知情,你的痛苦挣扎?楚清崖,只有让你也尝遍被信任之人背叛的滋味,让你在最志得意满的时刻,从云端跌落,让你坚守的一切都变成笑话,这样的复仇,才算彻底。”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至于龙风军?不过是你楚家用来攫取更大权力的工具罢了。这浑浊世道,正是由你们这些满口仁义、实则卑劣的世家一手造成。今日,我便先断你楚家一臂,再慢慢清算旧账!”
话音未落,沈澜身形再动,人枪合一,化作一道凄厉的寒芒,直刺楚清崖咽喉!这一枪,快、准、狠,凝聚了他所有的恨意与功力,誓要一击毙命!
楚清崖瞳孔骤缩,死亡的阴影笼罩而下。然而,比死亡更冷的,是心死。挚友是血仇,信念是虚妄,荣耀是污秽……这世间,还有何可恋?
他几乎要放弃抵抗。
但就在枪尖及喉的瞬间,多年征战磨砺出的本能,以及内心深处一丝不甘就此蒙冤湮灭的倔强,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了“断川”。
锵——!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炸响。
楚清崖被震得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冰冷的雪地上,又喷出一口鲜血。沈澜也被反震之力逼退两步,持枪的手臂微微发麻,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似乎没想到楚清崖在心神遭受重创之下,竟还能接下这必杀一击。
楚清崖挣扎着想要站起,却感到浑身真气涣散,筋骨欲裂。他抬头,望着步步紧逼的沈澜,望着周围仍在厮杀的、因他而混乱的战场,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绝望。
风雪更急,霜雪覆盖了血迹,却掩盖不了这惨烈的真相与厮杀的残酷。
沈澜的长枪,再次缓缓抬起,枪尖凝聚着一点寒星,对准了楚清崖的眉心。
“楚清崖,上路吧。黄泉路上,记得向我沈家三百子弟,向那十万楚家军冤魂——磕头谢罪!”
冰冷的宣告,伴随着呼啸的寒风,成为这片血色雪原上最后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