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内的血腥气被急促落下的新雪勉强掩盖,但那种弥漫在空气里的铁锈味,以及劫后余生般的死寂,却比凛冽的寒风更能刺入骨髓。风家军的玄甲士卒沉默而高效地穿梭在朱墙黛瓦之间,搬运尸体,清扫战场,用冰冷的雪水冲刷着御道上的斑驳血迹。秩序在一种近乎冷酷的威严下迅速重建,仿佛之前那场颠覆乾坤的厮杀只是一场短暂的噩梦。
然而,噩梦的余烬尚未冷却,新的暗流已在胜利者的帷幕之下悄然涌动。
风临朔并未在象征皇权的九龙御座上停留太久。那冰冷的触感,以及其上萦绕的、前朝君主绝望的气息,都让他心生厌烦。他更愿意待在靠近宫门的一处偏殿——这里曾是兵部临时议事之所,如今被简单收拾出来,成了他临时的中军大帐。殿内燃着炭火,驱散了部分寒意,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沉重。
“主公,”谋士魏珩趋步上前,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眼神里透着精于算计的光芒,他是风家军中文臣系的核心人物,“皇城已定,然城外尚有数支效忠龙氏的边军,虽不成气候,亦需及早招抚或剿灭,以绝后患。此外,京城百官,或死或逃或降,中枢几近瘫痪,政务堆积,民生凋敝,亟需有人出面主持大局,安定人心。”
风临朔解下染血的披风,随手扔在一旁,露出内里玄色劲装,更显身形挺拔,杀气内蕴。他走到炭盆旁,伸手烤着火,指尖的金属护甲反射着跳跃的火光。
“边军之事,由你去拟个章程,剿抚并用,首恶必办,胁从可酌情宽宥。至于京城百官……”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拟一份名单,凡龙靖心腹、贪酷害民、负隅顽抗者,尽数下狱,依律论处。其余人等,暂令各安其位,戴罪立功。三日后,于太极殿前,我要见他们。”
“臣,领命。”魏珩躬身,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是要快刀斩乱麻,既清算旧账,又给大部分观望者一条生路,以求尽快稳定局面。他犹豫了一下,又道:“主公,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龙靖已被囚禁,天下翘首以盼新主。这登基大典……”
“登基?”风临朔打断了他,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魏先生觉得,现在是为一个名号大动干戈的时候么?”
魏珩心中一凛,连忙道:“主公恕罪,是臣思虑不周。只是名不正则言不顺,早日正位,方能号令天下,杜绝四方不臣之心。”
风临朔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魏珩,又看向殿外依旧纷扬的雪花:“名号?我风临朔今日能站在这里,靠的不是什么名号,是麾下将士用命,是这杆‘破军’杀出来的血路。”他语气转冷,“告诉下面的人,都把心思放在正事上。安抚百姓,恢复秩序,清点府库,整饬军纪,这些才是当务之急。谁若是急着琢磨劝进表,想着如何在新朝谋个从龙之功,别怪我翻脸无情。”
“是!臣明白!”魏珩额头渗出细汗,不敢再多言。
这时,殿外传来通报声,将军沈墨白求见。沈墨白是风临朔麾下骁将,性格粗豪,战功赫赫。
沈墨白大步进殿,带进一股寒气,他抱拳行礼,声如洪钟:“主公!皇城各处要地已全部接管!龙靖那厮已被关进诏狱最深处的天字号牢房,派了重兵把守,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风临朔“嗯”了一声,示意知道了。
沈墨白却有些愤愤不平:“主公,要俺说,还关什么关?龙靖这昏君,宠信奸佞,搞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直接一刀砍了痛快!留着终是祸患!”
魏珩闻言,微微皱眉,但没立刻开口。
风临朔看了沈墨白一眼,淡淡道:“墨白,杀一个人容易。但龙靖毕竟做了这些年皇帝,天下仍有不少念着‘天熙’旧号的遗老遗少。现在杀他,是给那些人一个拼死反扑的由头。留着他,反倒能让一些人心存侥幸,便于我们分化瓦解。”
沈墨白挠了挠头,显然对这些弯弯绕绕不太明白,但还是瓮声瓮气道:“主公深谋远虑,是俺老沈莽撞了。不过……还有一事,兄弟们清理宫禁时,在冷宫一处偏僻宫苑里,找到了……找到了前朝的玉玺。”
此言一出,连魏珩的眼睛都亮了一下。传国玉玺,乃是正统的象征!
风临朔却只是眉梢微挑:“哦?在何处找到的?”
“据看守的老宦官说,是龙靖兵败前,命心腹太监藏在那里的,想必是还存着日后东山再起的妄想。”沈墨白答道。
“玉玺现在何处?”
“已妥善保管,等候主公发落。”
风临朔沉默片刻,挥了挥手:“先收着吧。一块石头而已,代表不了什么。真正的江山,不在玉玺上,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向殿外肃立的将士,“和这里。”
沈墨白和魏珩皆是一怔,随即肃然。
“你们都下去吧,按方才议定的去办。我要一个人静静。”风临朔转过身,重新面向炭盆,跳动的火焰在他深邃的瞳孔中映出明灭不定的光。
“是,臣(末将)告退。”两人躬身退下。
殿内恢复了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风临朔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凛冽的寒风瞬间涌入,吹动他额前的几缕散发。远处,皇城的飞檐斗拱在雪幕中若隐若现,这片曾经象征着无上荣耀与权力的宫阙,如今已匍匐在他脚下。
但他脸上并无多少喜色。
龙靖最后那绝望而怨毒的眼神,那句“悔不当初”,如同冰冷的刺,仍扎在他心底。这万里江山是夺来了,可随之而来的,是百废待兴的乱局,是各方势力的觊觎,是麾下即将萌生的骄矜与权力倾轧,还有……那段彻底斩断、再无回头可能的昔日情谊。
他缓缓握紧了拳,指节泛白。
这条路,一旦踏上,便只能向前,不能回头。脚下的白骨和鲜血,早已将退路淹没。
而此刻,诏狱最深处的天牢。
龙靖蜷缩在冰冷的稻草上,龙袍破损,发髻散乱。牢房里弥漫着霉味和血腥气,只有高处一个小小的气窗,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映亮他苍白失神的脸。
耳畔似乎还回荡着风临朔那句诛心之言:“这万里江山——够换你一滴泪吗?”
他没有哭。帝王的骄傲支撑着他最后的脸面。
但此刻,在这绝对的黑暗与孤寂中,那些被强行压制的情绪,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脏。是恨,是不甘,是滔天的愤怒,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深入骨髓的痛。
他想起潜邸时的把臂同游,月下的酣畅对饮,朝堂上的并肩作战……那些曾经无比真实的画面,此刻却遥远得如同前世的幻影。
“风……临……朔……”他喃喃念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恨意。
一滴滚烫的液体,终究还是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迅速湮没在肮脏的稻草中,无声无息。
他知道,他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但,风临朔的时代,就真的能稳如泰山吗?
龙靖的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扭曲的光芒。只要他还活着,只要这天下还有对天熙王朝心存念想的人……
这盘棋,就还没有下完。
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靠向冰冷的墙壁,闭上眼睛,开始在这无边的黑暗里,默默地、一字一句地,回忆着那些可能还在效忠龙氏的名字,那些可能还有一搏之力的势力……
雪,依旧在下,覆盖着皇城的新痕与旧伤,也掩盖着地下悄然滋生的、名为复仇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