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下了三五日,终于有了放晴的迹象。天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得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泛着微光。化名木青的凤辞,赁下了一处临河的小院,院墙斑驳,爬满了青藤,推窗便可见小桥流水,乌篷船咿呀摇过,船娘的吴侬软语顺着水波飘进来,软糯得能化开人心头的铁锈。
他学着镇上人的样子,清晨去市集买些时蔬鲜鱼,午后便在院中老槐树下沏一壶粗茶,看闲书,或只是对着河水发呆。日子慢得如同凝滞了一般,与他前半生的金戈铁马、瞬息万变,恍如隔世。他开始认得左邻右舍的面孔,会与巷口卖豆花的阿婆点头招呼,也会在茶肆里听那些永远也谈不完的市井传闻。关于“凤帅”的种种惊人传说,在这些普通百姓口中,渐渐变成了一个遥远的话本故事,与他这个沉默寡言的“木先生”,再无瓜葛。
他似乎真的开始融入这烟雨朦胧的平静里,连握惯了刀剑的手,拿起锄头修剪院中那几株半死不活的花草时,也少了几分戾气。
然而,千里之外的帝都,暗流却从未停止涌动。
御书房内,烛火通明。年轻的新帝并未身着龙袍,只一件常服,背对着跪在阴影中的身影。那身影如同鬼魅,气息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还没有消息?”新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阴影中的身影头垂得更低:“陛下恕罪。江南各府州县,明察暗访,皆无确切踪迹。凤……那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接触过的旧部,要么是真不知情,要么口风极紧。”
新帝缓缓转身,烛光映照着他年轻却已显深邃的眉眼。“他若一心隐匿,你们自然找不到。朕要你们找的,不是他这个人。”他踱步到窗前,望着宫墙外沉沉的夜色,“朕要的,是那柄‘凤鸣刀’真正安稳地躺在武库里。”
身影微微一颤:“陛下的意思是?”
“武库守备,增派一倍心腹。凡有靠近底层封存区域者,无论身份,格杀勿论。”新帝的语气平淡,却透着刺骨的寒意,“另外,江湖上,给朕放出风声去,就说……凤鸣刀中,藏着前朝复辟的秘宝图,得之可得半壁江山。”
阴影中的人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骇,随即又迅速低下:“臣……明白!此计甚妙!江湖若闻风而动,那些依旧心怀叵念的余孽,以及……或许还能引出真正关心此刀下落之人。”
新帝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江山初定,魑魅魍魉,总要给他们一个出来的由头。朕倒要看看,是哪些人,还对旧主念念不忘,或者,对那位‘武王’,余情未了。”
“是!臣即刻去办!”
黑影悄然退去,御书房内重归寂静。新帝独自立于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凤辞的功成身退,看似洒脱,却留给新朝一个巨大的权力真空和无数隐患。他必须用他的方式,来填补这个真空,剪除那些隐患。凤鸣刀,便是最好的鱼饵。
而在另一处,远离庙堂也远离市井的隐秘之地。
一间看似普通的客栈上房内,油灯如豆。几个装扮各异、气息精悍的男女围坐,神色凝重。若有熟悉旧朝秘辛之人在此,定会认出,这其中竟有两位是当年龙风麾下侥幸逃脱的核心人物。
“消息证实了?”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沉声问。
“八九不离十,”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捻着胡须,“新帝小儿阴险,此乃驱虎吞狼、一石二鸟之计。但凤鸣刀……终究是绝世神兵,更何况,若真有那秘宝图……”
“狗屁秘宝图!”另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啐了一口,“分明是陷阱!那刀是凤辞的命根子,他能真舍得交给朝廷?我看,这就是个幌子!”
文士摇头:“真亦是假,假亦是真。重要的是,江湖上已经有人信了。不少隐匿多年的老怪物,以及一些妄想一步登天的宵小,都已暗中前往帝都方向。这潭水,已经被搅浑了。”
疤脸汉子眼中闪过厉色:“水浑了,才好摸鱼。龙帅的大仇未报,凤辞隐退,新帝坐享其成,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或许,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几人低声密议起来,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扭曲晃动,如同蠢蠢欲动的鬼魅。
江南小镇,夜色渐深。
凤辞吹熄了油灯,躺在床上,窗外是潺潺水声和偶尔的蛙鸣。他闭上眼,试图驱散脑海中偶尔闪过的刀光剑影和那些熟悉又模糊的面容。他以为自己已能放下,但新帝的猜忌,旧部的命运,还有那柄被尘封的凤鸣刀,真的能如同这窗外的流水,一去不返吗?
他翻了个身,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平静的水面下,暗涌已生。这用血火换来的江山,其重量,并非他一人卸下,便能真正减轻。一场新的风暴,似乎正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酝酿。而风暴的中心,或许正是那柄被刻意遗忘的刀,和那个决心被遗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