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无声地落着,覆盖了焦土,掩埋了血迹,试图将这场神魔之战留下的惨烈痕迹温柔地抹去。天地间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以及那透过苍穹破洞洒下的、微弱却执拗的天光。
远方的山峦线上,几个侥幸存活下来的修士相互搀扶着,从藏身的断壁残垣后艰难走出。他们衣衫褴褛,身上带着或轻或重的伤,脸上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茫然、难以置信的震撼,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他们望向战场中心那个巨大的、散发着虚无波动的坑洞,又望向雪地中那个一动不动的少年身影,无人敢上前,也无人出声。
一种无形的、巨大的悲怆与敬畏,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那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一种目睹了神话陨落、纪元更迭后的渺小与恍惚。龙帝临渊,那个只存在于古老传说和卖茶老翁故事里的名字,今日以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再次证明了祂的存在,也完成了最后的守护。而代价,是所有感知到那场战斗尾声的人都心知肚明的——那点残魂,彻底燃尽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天光又黯淡了几分,风雪渐急时,雪地中的阿弃,手指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细微的动作,却瞬间吸引了所有暗中注视的目光。
紧接着,他猛地弓起身子,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大口大口的污血从口中涌出,染红了身下的白雪。剧烈的痛苦让他整张脸都扭曲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仿佛每一寸骨骼、每一条经脉都被碾碎后又勉强拼接起来。
强行承载龙帝残魂与那股磅礴力量的后遗症,此刻才真正爆发出来。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用手臂支撑起上半身,半趴在雪地里,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混着雪水浸湿了他额前散乱的发丝,脸色苍白得吓人。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和风雪的呜咽。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曾经短暂化为赤金与冰蓝的眸子,此刻恢复了原本的黑色,却不再有往日的灵动或狡黠,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种与年龄截然不符的、沉重的茫然。
他看了看自己沾满污泥和血渍、微微颤抖的手,又抬眼望向那片被撕裂的天空,望向那个巨大的、空寂的坑洞。
脑海中,无数破碎的画面、庞大的信息、撕裂般的情感洪流,正如潮水般冲击着他脆弱的神魂。有龙翔九天的威严,有风雪漫天的孤寂,有并肩作战的炽热,有生死相隔的痛楚,有百年守望的执念,还有最后那一声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叹息:
“……剩下的路,你自己走了。”
那不是梦。
那个嘴硬心软、等他喊一声“爹”等了百年的老头,真的不在了。用最后一点痕迹,为他,也为这世间,劈开了这一线天光。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空茫,瞬间淹没了阿弃。他没有哭,只是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攥住,连呼吸都带着钝痛。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原本挂着龙鳞刀的位置,却只抓到一把冰冷的空气,和怀中那几乎感觉不到的、一丝极微弱的、属于风雪本源的气息残留——那是龙帝临渊与风主雪凰留在这世间,或许也是留给他最后的印记。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而颤抖的声音,带着无比的敬畏,小心翼翼地响起:
“少……少侠?”
阿弃缓缓转头,看到不远处,那几个幸存的老修士,正远远地朝着他,躬身行礼,姿态谦卑到了极点。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恐惧,以及一种看待非人存在的疏离。
阿弃看着他们,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模糊的喘息。
他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试图站起来。尝试了几次,都因脱力和剧痛而失败,重新跌坐在雪地里,更加狼狈。
那几个老修士互相看了一眼,犹豫着是否要上前搀扶。
阿弃却猛地抬手,阻止了他们的动作。他咬着牙,额角青筋跳动,再次尝试。这一次,他依靠着旁边一块被积雪半掩的焦黑巨石,一点点,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
身形踉跄,单薄得像随时会被风吹倒。
但他站住了。
他不再看那些修士,也不再仰望天空。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满目疮痍的雪原,扫过那巨大的坑洞,最终,投向了更远处,群山之外,凡人城池可能存在的方向。
风雪吹动他破烂的衣袍,猎猎作响。
脸上那属于少年的稚气,仿佛在这一日之间,被强行剥离、碾碎,然后混着血与雪,重新塑出了一份冷硬和沉默。
前路何方?魔尊是寂灭了,还是再度隐匿?这破碎的山河该如何重整?那声“爹”背后的百年孤寂与守护,他又该如何承接?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个在破庙里混吃等死、偶尔做着英雄梦的少年阿弃,已经死了。和那道燃尽的神魂一起,留在了这场风雪里。
从他站起来的这一刻起,他是谁,他该做什么,都需要他自己去寻找答案。
阿弃深吸了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压下喉咙里的腥甜,迈开了脚步。
一步,一步,踏着积雪,走向那未知的、被微弱天光照亮的、漫漫长夜。
身影在苍茫天地间,渺小而孤独,却又带着一种浴火重生后、不容摧折的坚韧。
雪,依旧下着。
余烬已冷,夜路正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