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路途,因有寒山同行,变得截然不同。
他并未施展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神通,只是信步而行,所过之处,狂暴的风雪便自然温顺,积雪仿佛有了灵性,自动让开道路,甚至在他们脚下凝聚、抬升,托着他们平稳前行,速度比阿弃自己跋涉不知快了多少。铃铛趴在阿弃背上,惊奇地看着脚下自动滑行的雪橇,大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
阿弃心中的震撼更甚。这并非简单的御风或控雪,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与天地风雪融为一体的境界。寒山仿佛就是这风雪的一部分,他的意志,便是风雪的意志。这种举重若轻的掌控力,远超阿弃的想象。
“前辈,”阿弃忍不住开口,“您对风雪之力的掌控,似乎与我……不太一样。”他回想起自己之前凝练雪域,更多是依靠一股守护的意念和本能,远不如寒山这般圆融自如,仿佛呼吸般自然。
寒山目光平视前方,声音依旧清冷:“你的力量,源于血脉深处的印记,是‘继承’。而我之力,源于千年观雪、听雪、悟雪,是‘修行’。路径不同,本质却可相通。”
他并未回头,却仿佛看穿了阿弃的困惑,继续道:“风主之力,在于‘心’。心与雪同洁,意与风共舞。你之前能凝‘域’自守,便是触摸到了‘心’的门槛。但仅此还不够。”
他忽然停下脚步,指向不远处一片被冰雪覆盖的悬崖。那悬崖陡峭如削,面向北方,承受着最猛烈的风雪冲击,崖壁上凝结着不知积累了多少岁月的坚冰,在黯淡天光下反射着幽蓝的光泽。
“此地名为‘听雪崖’。”寒山道,“今夜在此歇息。你,去那崖边坐下。”
阿弃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觉那悬崖寒气逼人,风雪呼啸之声如同鬼哭,仅仅是靠近,就让人神魂欲裂。“去那里……做什么?”
“听雪。”寒山言简意赅,“放下你的意念,散去你的力量,只用耳朵去听,用身体去感受。听风雪之声,感寒意之切。何时你能在这风雪咆哮中,听出雪落无声的静谧,在刺骨寒意里,感受到冰雪内蕴的生机,何时才算入门。”
阿弃心中一凛。散去力量,以凡躯直面这等酷寒?但他看着寒山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想起自己体内那缕微弱的风雪气息,咬了咬牙,将背上的铃铛轻轻放下。
“在这里等我,别乱跑。”他低声对铃铛嘱咐了一句。
铃铛乖巧地点点头,躲到一块背风的巨石后,担忧地看着阿弃。
阿弃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走向那处悬崖。越是靠近,风越是猛烈,如同无数冰冷的刀子刮在脸上、身上。他依照寒山所言,努力散去体内自行流转的那一丝微薄力量,彻底以肉身承受。
刹那间,极致的寒意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血液仿佛要冻结,骨头缝里都透着冷气,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风雪拍打在脸上,带来尖锐的疼痛。耳朵里充斥着鬼哭狼嚎般的风啸,震得他心神摇曳,几乎要迷失在这片狂暴的自然之威中。
他盘膝坐在悬崖边缘,身体蜷缩,瑟瑟发抖。最初的一刻钟,简直是煎熬。他感觉自己就像狂风中的一片落叶,随时可能被撕碎、冻结。
寒山远远站着,月白的身影在风雪中宛如雕像,静静地看着,没有任何表示。
时间一点点过去。阿弃的意识在寒冷和噪音的双重折磨下,渐渐变得模糊。他开始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身在何处,只剩下纯粹的“冷”和“吵”。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痛苦与混乱中,一丝奇异的感知,悄然萌生。
他“听”到的不再只是狂暴的呼啸,在那一片混乱的噪音之下,他似乎捕捉到了雪花与雪花之间碰撞的细微声响,如同亿万片碎玉轻轻敲击;他“听”到了风穿过冰棱缝隙时,发出的高低不同的呜咽,如同某种古老的歌谣;他甚至“听”到了积雪在自身重量下缓缓压实、冰晶结构改变时,那几乎不可闻的、来自大地深处的细微呻吟……
同时,那无孔不入的寒意,似乎也不再仅仅是痛苦。当他的心神沉浸到那种“听”的状态时,他开始“感觉”到,那冰冷并非死寂,其中蕴含着一种极致的“静”。在这种“静”中,万物似乎都放缓了脚步,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粘稠。而在那厚厚的冰层之下,在那被冻结的土壤深处,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生机,如同沉睡的胎儿,正在静静蛰伏,等待着破冰而出的那一刻。
雪落无声……寒意生机……
这两个看似矛盾的词,在这一刻,如同闪电般划过阿弃的脑海。
他体内那缕沉寂的风雪气息,似乎被外界的风雪和内心的感悟所引动,开始自行缓缓流转。这一次,不再是沿着他之前摸索的、粗糙的路径,而是遵循着某种更古老、更契合天地至理的轨迹。
一丝明悟,如同黑暗中点亮的第一盏灯,在他心间亮起。
他不再抗拒寒冷,反而尝试着去接纳它,去理解它。他放空心神,将自己想象成一片雪花,随风飘舞;想象成一块坚冰,承受岁月的打磨。
渐渐地,他身体的颤抖停止了。虽然依旧能感觉到刺骨的寒冷,但这寒冷似乎不再能伤害他,反而成了他感知世界的媒介。他周身的落雪不再狂暴地击打他,而是如同归家的游子,轻柔地附着在他身上,将他渐渐包裹成一个雪人。
他进入了某种玄之又玄的物我两忘之境。
寒山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讶异。他看着悬崖边那个几乎与冰雪融为一体的身影,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
“不到两个时辰……”他低声自语,声音微不可闻,“这份悟性,不愧是……”
后面的花,消散在风雪中。
他抬手,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身后巨石下的铃铛也笼罩其中,隔绝了部分寒意,让她能安然入睡。
然后,他便如同亘古存在的雪峰,静静守护在这片风雪崖畔,等待着。
一夜过去。
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艰难地穿透铅灰色的云层,洒在听雪崖上时,阿弃周身覆盖的积雪,忽然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积雪簌簌落下,露出下面少年清秀却带着一丝冰雪般坚毅的脸庞。
他缓缓睁开眼。
眸中,竟仿佛有细碎的冰晶光华,一闪而逝。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气息在空中凝成一道白练,久久不散。
虽然身体依旧能感受到寒意,但那种刺入骨髓的痛苦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周遭风雪隐隐共鸣的奇异感受。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远处一片雪花从枝头坠落的声音。
他成功了。
虽然只是初步入门,但他真正踏上了感悟风雪之力的道路。这条路,名为“听雪”。
阿弃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转向一直静立旁观的寒山,深深一揖。
“多谢前辈指点。”
寒山微微颔首,算是受了他这一礼。“悟性尚可。但‘听雪’之境,不过是起点。风雪的浩瀚,你方才窥得一隅。”
他目光扫过渐渐亮起的天光,以及天边那依旧浓郁的、属于魔气的阴霾。
“休息片刻,继续赶路。前路,不会太平。”
阿弃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丝明悟的喜悦,迅速被现实的重压所取代。
听雪悟道,只是让他拥有了在这残酷世道中,走下去的一丝资本。
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