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只剩下风声。
玄离站着,像一尊被风雪剥蚀了万年的石像。他看不见谷两侧黑压压的军队,听不见远处战马不安的响鼻,甚至感觉不到雪片落在脸上融化的冰冷。他的世界里,只有脚下这方寸之地——白雪,血泊,躺着的人,还有那半块浸在血中的玉。
秦风的血是温的。在这样严寒的天气里,从身体里涌出时,还冒着淡薄的白气。那热气融化了表层的雪,血水便顺着融出的浅壑蜿蜒,像大地上突然睁开的、猩红的眼睛。有几缕血丝,已经蔓延到了玄离的靴边,沾湿了乌黑的靴面。
他就这么看着。
看血如何从那个刚刚还与他生死相搏的身体里流出来,看雪如何一片片落在秦风逐渐失去血色的脸上,看那双曾经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此刻是如何空茫地对着铅灰色的天穹。
“两清了。”
那三个字还在耳边,比风更冷,比剑更利。
不,不清。怎么可能清?
玄离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他想说,你欠朕的不止一命。你搅乱朕的江山,裂朕的国土,让多少儿郎埋骨沙场,让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这些,怎么算?
可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嘶吼:那你欠他的呢?若不是当年他摸索着替你包扎伤口,把最后一口净水喂给你,你早已是南疆深谷里的一具枯骨。没有那一命,何来今日的玄离,何来这万里江山?
恩与仇,像两条冰冷的毒蛇,在他五脏六腑间死死纠缠,互相噬咬。每一口,都疼得他浑身发颤。
“陛……陛下?”
一个颤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他的亲卫副将,已经下马,正小心翼翼地靠近,声音里满是惊疑不定。眼前这一幕超出了所有人的理解——敌军主帅突然自戕,而他们的帝王竟呆立不动,这太过诡异。
副将的视线落在玄离脚边那滩不断扩大、触目惊心的血泊上,又迅速移开,不敢细看秦风的脸,只死死盯着玄离的背影:“陛下,敌酋已……已伏诛。我军……”他咽了口唾沫,努力让声音恢复往日的果决,“是否趁势掩杀,一举歼灭风字叛军?”
“掩杀?”
玄离缓缓重复这两个字,声音沙哑得不像他自己的。他慢慢抬起头,目光扫过谷地另一侧。
风字旗下的军队,此刻也是一片死寂。但那是另一种死寂——火山爆发前,大地痉挛般的死寂。他看见了,那些士卒眼中最初的震惊、茫然,正迅速被另一种情绪取代:那是悲愤,是不敢置信,是熊熊燃烧的、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主帅以这样的方式,在他们面前倒下。这不是战败,这比战败更屈辱,更惨烈,更能点燃某种不惜一切的疯狂。
若此刻挥军掩杀,会怎样?
会是一场屠杀。风字军失了主帅,军心必乱。他的玄甲军可以像铁犁一样碾过去,将这最后一股、也是最强一股反抗力量彻底铲除。大玄的江山,将真正稳固,再无内患。
他该下令的。这是最理智、最正确、最符合帝王之道的选择。
可他的嘴唇像被冻住了,粘在一起,发不出那个简单的音节。
副将等不到回应,心急如焚,又上前一步,声音压低却急促:“陛下!机不可失!风字军此刻军心动摇,正是……”
“闭嘴。”
玄离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轻,却让副将瞬间僵住,冷汗涔涔而下。
玄离不再看他,重新低下头,看着秦风。这个他恨了十年,斗了十年,无数次想将其碎尸万段的人,此刻就这样安静地躺在他脚下。青灰色的战袍被血染透了大半,脸色白得像他身下的雪,唯有眉宇间,那最后一丝紧锁的、属于秦风的桀骜与疲惫,似乎还未完全散去。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南疆那个幽暗潮湿的谷底。发着高烧,视线模糊,浑身剧痛。然后,一只冰凉、颤抖却异常稳定的手,摸索着触碰到他的伤口。那个人看不见,动作却很轻柔,用不知名的草药敷上,撕下自己的衣襟包扎。递过来的水囊里,只有最后一点点水,带着那人手心的微温。
当时他想,若能活下来,必报此恩。
后来他活下来了,成了皇帝,坐拥天下。他派人去找,找那个救他的盲女,想给她荣华富贵,想找天下名医治她的眼睛。他想象过很多次重逢的情景,或许是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携重礼亲至,她虽目不能视,却能感知他的诚意,接受他的报答。那半块残玉,是他许下的诺言,是他心底一块柔软的地方。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他寻遍天下要找的恩人,他给予无限温情的想象对象,会是秦风。
会是这个与他血战十年,让他夜不能寐,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男人。
命运跟他开了怎样一个恶毒而荒谬的玩笑。
“哈……”
又是一声低笑,从喉咙深处挤出来,比哭更难听。玄离的肩膀微微耸动,不是之前那种疯狂的大笑,而是一种精疲力尽、万念俱灰的颤抖。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
这个简单的动作,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玄甲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他伸出手,却不是去捡地上那柄象征帝王权威的“镇岳”剑,而是探向秦风胸前——那柄断剑还深深嵌在那里,只余半截剑身和剑柄在外,被一只苍白的手紧紧握着。秦风的手握得那么紧,指节泛着青白色,仿佛那是他最后与世界对抗的凭依。
玄离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他试图去碰触那断剑,却又像被烫到般缩回。最终,他避开了剑柄,避开了伤口,极其小心地,用指尖拂去了落在秦风脸颊上的几片雪花。
触手冰冷,再无生机。
这个认知,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某种一直紧绷的东西。玄离维持着弯腰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宽阔的肩膀难以抑制地、剧烈地起伏起来。没有声音,但离得最近的副将,却骇然看见,一滴滚烫的液体,从帝王低垂的脸上滑落,砸在秦风胸前的血污中,瞬间消失不见。
“陛……”副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眼前的景象让他毛骨悚然,又莫名心慌。
就在这时,谷地另一侧,风字军阵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至极、恨意滔天的嘶吼:
“将军——!!!”
是秦风麾下最骁勇善战、也最忠诚不二的先锋大将,罗铮。他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主帅以这种方式倒下,而那个玄离竟还站在尸体旁,这简直是莫大的亵渎!
“玄离狗贼!拿命来!为将军报仇!!!”
罗铮双目赤红,完全失去了理智,一夹马腹,单人独骑,竟不管不顾地朝着玄离所在的方向,疯狂冲来!他身后的风字军,被这一声怒吼点燃,压抑已久的悲愤与杀意如火山喷发,无数人跟着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刀剑出鞘,战马嘶鸣,整个军阵开始向前涌动,虽然混乱,却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
“护驾!!!”
玄离这边的副将魂飞魄散,嘶声厉吼。根本无需命令,训练有素的玄甲军前锋立刻做出了反应,弓弩手张弓搭箭,盾牌手迅速前压结成盾墙,长枪如林般从盾隙中探出,对准了冲来的罗铮和开始躁动的风字军。
大战,一触即发!
只要玄离一声令下,或者罗铮冲入射程,这片刻诡异的平静将瞬间被最血腥的厮杀取代。
千钧一发。
玄离终于直起身。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泪痕,没有悲戚,只有一片空洞的、深不见底的苍白。方才那瞬间的失态,仿佛只是旁人的错觉。他看也没看正疯狂冲来的罗铮,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如林的刀枪,投向更远处,投向风字军阵后那莽莽的、被大雪覆盖的群山。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奇异地压过了罗铮的怒吼、风字军的鼓噪、玄甲军拔剑张弩的铿锵,清晰地传遍整个谷地:
“让他过来。”
副将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转头:“陛下?!”
“朕说,”玄离缓缓转回视线,落在那匹越冲越近、马背上状若疯虎的罗铮身上,重复道,“让他过来。”
命令不容置疑。
前排的玄甲军士面面相觑,但在帝王冰冷的目光扫过时,他们下意识地、艰难地向两侧让开了一条狭窄的通道。弓箭手垂下了弓,长枪手收回了枪。
罗铮也愣住了。他冲得太快,几乎要撞上玄甲军的盾墙,却见敌人突然让开,那个他恨之入骨的玄离,就静静地站在通道尽头,站在将军的遗体旁,身边只有那个脸色煞白的副将。
有诈?陷阱?
这些念头在罗铮血红的脑中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汹涌的悲愤吞没。管他什么诈!将军死了!是被这狗皇帝逼死的!他要报仇!哪怕立刻被乱刀分尸,他也要冲过去,砍下玄离的头颅祭奠将军!
“狗皇帝!受死!”
罗铮咆哮着,马速不减,反而更快,手中长刀高高扬起,雪亮的刀光映着他狰狞扭曲的面容,直取玄离!
玄离站着没动。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柄当头劈下的、带着凄厉风响的刀。
他的目光,落在罗铮因极度愤怒和悲伤而扭曲的脸上,那里面燃烧的火焰,和秦风曾经眼中的,多么相似。
刀锋破空,已至头顶。
副将惊骇欲绝,本能地要拔剑格挡。
玄离却在这时,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然后,他对着状若疯魔的罗铮,对着那双赤红的、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睛,用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到诡异的声音,说:
“他的尸身,你们带走吧。”
刀,在距离玄离额头不足三寸的地方,硬生生停住。
凛冽的刀风,斩断了数片雪花,也斩断了罗铮几缕因狂奔而散乱的头发。
罗铮的手臂僵硬在半空,青筋暴起,剧烈颤抖。他瞪着玄离,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乱。他听到了什么?这狗皇帝说什么?带走将军的尸身?
“你……”罗铮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破碎,“你……说什么?”
玄离没有重复。他缓缓转过身,不再看罗铮,也不再看地上秦风的遗体。他走向自己那匹静立在雪中的、通体漆黑的御马,动作有些迟缓,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传朕旨意。”
他翻身上马,握紧缰绳,背对着所有人,声音重新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与冰冷,但那冰冷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永远地碎裂、死去了。
“天绝谷方圆三十里,划为禁区。玄甲军,后撤十里。”
他顿了顿,补充了最后一句,字字如冰:
“不准追击,不准放箭。违令者——”
“斩。”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看那片染血的雪地,也不看那依旧僵硬地举着刀、呆若木鸡的罗铮,更不看身后数万神色各异的将士。他一夹马腹,黑色骏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向着来时的方向,向着谷外,向着那风雪弥漫的、象征着权力与孤独的远方,疾驰而去。
墨色大氅在他身后被狂风扯得笔直,猎猎作响,很快便与漫天风雪融为一体,消失在茫茫白色之中。
只留下谷地之中,一片死寂的哗然,与一个无人能解的、帝王最后的命令。
雪,越下越大了。很快,便要将一切痕迹覆盖——凌乱的脚印,折断的兵刃,泼洒的热血,以及那具渐渐冰冷的躯体。
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又仿佛,什么都已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