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颗牙是扫街老妇在丹陛缝里抠出来的。
牙根嵌着金线,线上刻“沈”字,牙面有细小凹痕——是孩童换牙时,用舌头顶出来的窝。老妇捧着它,在雪地里跪了许久,直到晨钟撞响六下,她才忽然想起:十年前,沈府被抄那日,她曾见府中小姐跪在门前,一颗颗搜集掉落的乳牙,说要“攒着,等弟弟长大穿成剑穗”。
老妇颤巍巍站起,解开外衣,露出内里一件洗得发白的麻衣。麻衣是当年沈府发丧时,她偷偷留下的,十年没敢穿。
今日,她穿上了。
二
消息比风快。
“天子殿前碎人牙”的传闻,半日便从皇城根滚到九城十八坊。茶馆里说书的,把金銮殿那夜编成了《雪夜碎骨词》,每唱到“龙袍跪处血粘牙”,座中必有妇人掩面、莽夫怒目。
傍晚,正阳门外,一白衣书生挂出幡,上书“沈”字,盘膝而坐,面前摆三百只白瓷碗,碗中盛清水。
“沈氏三百口,今日请诸位,以水为酒,遥祭英灵。”
路人围观,起初三三两两,后来越聚越多。有人往碗里投铜钱,有人投米粒,更有人解下头巾,浸入水中,再捞出时,白巾已成灰巾——那是用炭灰抹的,以示戴孝。
第一块白巾挂出后,像是触动了某个机关。
九城之内,无数扇窗推开,无数件白衣被晾出,像一夜春风,吹开了满城梨花。
是夜,帝京无眠,万户缟素。
三
奉天殿,烛火幽微。
萧龙渊坐在金銮榻上,榻中仍插着那柄断剑。他三日未拔,剑身已锈,锈迹如血,蜿蜒爬过龙纹。
殿外传来脚步声,内侍总管扑跪在地,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烛:
“陛下……民间……缟素了。”
萧龙渊没动,只抬眼,望向殿顶——那里,三天前人牙飞溅,嵌入梁木,如今被宫人刮过,却仍有细痕,像泪。
“他们说……说什么?”
“说……说沈将军雪夜碎骨,是天子向沈氏低头。又说……又说陛下欠下的血债,该用龙血来还。”
萧龙渊笑了,笑意像冰面裂开:
“龙血?”
他抬手,撕开左肩纱布,露出血肉模糊的箭伤——那是沈霜留下的。
“告诉他们,朕的血,早就在还了。”
四
暗卫来报时,沈霜正在冰河谷磨刀。
三年,她未再入帝都,却将柳党十三名要员,逐一“请”至冰河谷。每人,她都只用一剑——剑齿崩了,便当场以对方之血重磨。如今,逆鳞剑齿已由十三,磨成五十六,像五十六颗獠牙,嵌在剑脊。
“将军,”暗卫递上密信,“萧龙渊下诏,诏书三句话——”
沈霜接信,未展,先问:“哪三句?”
“第一句:沈氏旧案,重启翻查。第二句:柳寒山,即刻下狱。第三句……”
暗卫顿住,沈霜抬眼,眸光如刃:
“说。”
“第三句:朕于奉天殿,候沈将军,拔剑。”
沈霜沉默,良久,忽而轻笑,笑声如磨刀石擦过剑锋。
“他急了。”
她起身,逆鳞剑入鞘,剑鞘是三年前碎裂的骨剑所改——沈氏三百颗人牙,她一颗颗捡回,以火熔了,混入陨铁,铸成此鞘。
“传令下去,”她道,“让帝都的‘缟素’,再白一点。”
五
三日后,帝京东郊,运粮军哗变。
起因是一粒米——辎重官在军粮里掺了糠,被士卒发现。米糠之中,混着一颗人牙,牙根刻“沈”字,牙面有凹痕,像孩童的。
士卒们炸了营。
“连军粮里都有沈氏冤魂!”
“天子欠的血,拿我们的命填!”
“缟素!缟素!”
哗变军士,人人扯下军服内衬,蘸着血,写成“沈”字,绑在枪尖。千杆长枪,千面血幡,在雪地里一插,如一片红得发黑的梅林。
消息传回,朝堂震动。
兵部尚书当庭撞柱,血溅御阶,死前嘶吼:“军心已失,陛下若不偿血债,江山缟素!”
六
是夜,相府地牢。
柳寒山披头散发,坐于稻草堆,手中紧攥一颗牙。
那是他儿子柳寒舟的——三天前,柳寒舟被暗卫“请”走,再送回时,只剩这颗牙,牙根刻着“柳”字。
牢门开,沈霜逆光而入,素衣如雪,逆鳞剑未出鞘,鞘上骨纹森然。
“柳相,”她蹲下身,与他对视,“十年前,你用矫诏杀我满门;十年后,我用一颗牙,换你儿子一条命。”
“公平么?”
柳寒山疯笑,笑出泪:“公平!公平得很!”
他猛地扑前,双手穿过栅栏,死死攥住她衣角:
“可你杀不尽天下人!只要皇权还在,只要龙椅还在,沈氏就永远翻不了案!”
沈霜垂目,看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轻声道:
“谁说我要翻案?”
她起身,衣角从他手中滑出,像水过无痕。
“我要的,是让这天下——”
“再无皇权。”
七
走出地牢时,雪又落了。
沈霜抬头,看天,看雪,看远处皇城那一点孤独的龙烛。
她抬手,接住一片雪花,雪花入手即化,像一声来不及哭出的悲鸣。
“萧龙渊,”她喃喃,“你跪我,我碎骨,天下人缟素——”
“这出戏,该落幕了。”
她翻身上马,逆鳞剑在鞘中低鸣,似三百亡魂齐声应和。
马蹄声远,直奔奉天殿。
身后,帝都万家灯火,渐次熄灭,唯余满城白幡,在雪夜里翻飞如浪。
史称:缟素之冬。
1 本章“天下缟素”由民间自发而起,实则是沈霜三年布局之终显——每颗人牙碎片皆为暗号,触发各地眼线。
2 运粮军哗变乃关键转折,自此军心向沈,皇权始孤。
3 柳寒山狱中疯语,道出封建皇权本质,为后续“碎龙椅”主线奠基。
4 沈霜的“再无皇权”四字,是复仇的终点,也是新生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