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锦卿踏雪入京,以为不过是场权力更迭的游戏。
直到她看见燕知行浑身是血却仍撑剑而立,笑着对她说:
“殿下,这一局……我赌你会哭。”
风雪骤停,她才发现棋局早已颠倒——
执棋的手正握着对方递来的刀。
七十六、风雪同归
腊月二十三,小年。
天色未明,连日纷扬的大雪竟罕见地停了片刻,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神都城巍峨的轮廓,透出一种沉郁的死寂。彻夜的厮杀早已止歇,唯有宫墙之上、御道之间未来得及清理的暗红冰碴,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道,无声诉说着刚刚过去的惊心动魄。
百官依制,身着庄重朝服,在宫门外等候。无人交谈,连咳嗽声都极力压抑着,一张张或苍老或精明的面孔上,神情各异,惊魂未定者有之,强作镇定者有之,目光闪烁、暗自盘算者更有之。宫门缓缓开启,甲胄森严的北疆军士取代了往日禁卫的位置,冰冷的视线扫过这群帝国最顶层的官僚,更添几分肃杀。
队伍沉默地穿过依旧残留着战斗痕迹的宫道,走向大庆殿。汉白玉的台阶已被仔细冲刷过,但缝隙里仍嵌着难以清除的褐红。殿内,巨大的鎏金柱矗立,琉璃灯盏燃着烛火,试图驱散这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却照得每个人脸上明暗不定。
龙椅空悬。
御阶之下,设了一席一座。那是仅次于龙椅的位置。
时辰到,钟鼓鸣响。内侍尖细的嗓音打破凝滞:“百官——入殿朝觐——”
众人按品级鱼贯而入,分列两旁。目光却都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御阶下的座位。
环佩轻响,一道身影自侧殿缓步而出。
萧锦卿未着繁复宫装,只一身玄色素绒锦袍,领口袖缘绣着暗银云纹,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绾起,除此之外,再无饰物。她步履沉稳,面容是过度操劳后的苍白,但一双凤眸扫过殿内群臣时,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历经血火淬炼后的冷冽与威仪。
她走到那席前,并未立刻坐下,只是静静立着,目光缓缓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头。
殿中落针可闻。
“昨夜宫变,”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更显不容置疑,“逆王萧景琰勾结禁军统领赵贲、司礼监掌印刘瑾,矫诏入宫,意图弑君篡位。幸赖祖宗庇佑,燕北节度使燕知行率忠义之士及时入卫,浴血奋战,逆党已诛。”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玉盘上。
“然,陛下受惊病重,龙体欠安,需静心调养。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日无主事之人。陛下昏迷前,留有口谕……”
所有大臣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萧锦卿微微抬手,侍立在一旁、臂上缠着绷带的老内侍高庸上前一步,展开一卷明黄绢帛,虽是内侍,嗓音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朕抱恙静养期间,着皇长女、永宸公主萧锦卿,暂摄朝政,总领枢机,百官需悉心辅佐,共度时艰——钦此。”
没有玉玺朱印,只有皇帝近侍的口谕。但在此时此刻,在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清洗、殿外还站着北疆精锐的情况下,这道口谕,就是最硬的道理。
短暂的死寂后,以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宗正和老臣为首,百官齐刷刷跪倒在地,山呼之声震彻殿宇:
“臣等谨遵陛下口谕!参见摄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萧锦卿缓缓落座,玄色袍袖拂过扶手,背脊挺得笔直。她收下了这参拜,目光越过匍匐的臣工,望向殿外那片开始透出熹微晨光的天空。
权力更迭的游戏已然落幕,而她,已从棋盘上的棋子,变成了执棋者。只是,这执棋的手,初握权柄,感受到的并非喜悦,而是沉甸甸、浸透着鲜血与寒冰的重量。
几乎在同一时刻,神都城西去百余里,官道之上,一支骑兵正在风雪重新变得猛烈起来的旷野中艰难前行。
人人带伤,甲胄破损,战马喷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霜。队伍中间,燕知行换乘了一匹略显瘦弱的黑色战马,他自己的坐骑在昨夜的冲阵中受了重伤,已无法骑行。他依旧穿着那身被血和泥泞浸透、冻得硬邦邦的明光铠,肩头的箭伤被简单处理过,用撕下的战袍里布紧紧捆扎,但每一次马背的颠簸,都带来一阵撕扯的剧痛,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风雪扑面,如刀刮骨。他却似乎感觉不到寒冷和疼痛,只微微眯着眼,望着前方白茫茫一片的天地。神都的危局已解,但真正的战争,或许才刚刚开始。北疆防线是否稳固?那些被打散的王家私军是否会卷土重来?朝堂之上,那些表面臣服的老狐狸,又有多少暗流涌动?
还有……她。
想起萧锦卿踏雪而来,扶住他时那双强自镇定却难掩惊痛的眼眸,燕知行干裂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那句“赌你会哭”的戏言犹在耳边,如今想来,竟有几分恍如隔世。他赌赢了局面,却似乎……险些输掉了点什么别的东西。
“大将军,风雪太大了,兄弟们都到了极限,是不是找个背风处暂歇片刻?”副将打马靠近,声音嘶哑地请示,看着燕知行惨白的脸色,忧心忡忡。
燕知行收回思绪,摇了摇头,声音因寒冷和虚弱而低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不能停。王家虽败,残余势力犹在,此地离神都还不够远,不够安全。传令下去,再坚持三十里,到了黑风驿,再作休整。”
“是!”副将不敢再劝,拨转马头,嘶哑着将命令传了下去。
队伍沉默地继续在风雪中跋涉,像一条伤痕累累却依旧不肯倒下的苍龙。燕知行挺直了脊梁,任由雪花落满肩头,融入那早已冻结的血铠之中。
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赶回北疆。神都有她坐镇,他相信以她的心智手段,足以稳住朝堂。而他的战场,始终在那边关苦寒之地,在需要他用血肉去筑起的防线之上。
他们各自有各自的路要走,有各自的仗要打。
只是这一次,或许不再是一个人的独行。
风雪漫天,前路茫茫。但神都方向,那天际尽头,似乎隐隐透出了一线微光。
寒刃烹茶,共我半局山河
硝烟散尽,萧锦卿独坐高堂,素手轻点,将染血的棋局重新布稳。
她以为那人会携北疆风雪前来,索要这万里江山的一半为赌注。
却只等到八百里加急传来一道军报——
“燕帅自请永镇边关,附赠一瓮雪水,言说京城茶苦,可为殿下烹酒。”
腊月二十三,小年。
大庆殿内,炭火烧得极旺,驱散了严冬的寒意,却化不开弥漫在百官心头无形的冰层。鎏金柱下,琉璃灯盏的光辉流淌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映照着两侧垂首肃立的朱紫公卿。无人敢大声喘息,昨夜宫边的血腥气,似乎仍隐约可闻。
御阶之上,龙椅空悬,覆着明黄绸缎,静默地宣告着权力的真空。
阶下新设一座,略低于龙椅,却已是此刻整个帝国实际权力的巅峰。
环佩声轻响,侧门开启。萧锦卿身着玄色暗凤纹常服,未施粉黛,墨发仅以一根素玉长簪绾起,缓步而出。她面容清减,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唯有一双凤眸,沉静如古井寒潭,扫视之下,带着一种历经惊涛骇浪后的疲惫,以及不容置疑的威仪。
她行至座前,并未即刻落座,目光徐徐掠过下方鸦雀无声的群臣。这些面孔,有的熟悉,有的陌生,有的昨日或许还暗通着景琰王府。此刻,皆尽收敛了所有锋芒,写满了恭顺与揣测。
内侍监高庸臂上缠着白纱,上前一步,展开一卷黄绫,尖细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异常清晰:“陛下口谕:朕躬不适,需静心调养。着皇长女永宸公主萧锦卿,权摄朝政,总领国事。百官其悉心力,共维社稷——钦此。”
没有印玺,只有一道经由皇帝近侍之口传达的旨意。然而,在昨夜北疆军血洗叛逆的铁血事实面前,这道口谕,便是最高的法理。
短暂的死寂后,以几位宗室元老为首,百官如潮水般跪伏在地,山呼之声震彻殿梁:
“臣等谨遵圣谕!参见摄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萧锦卿缓缓坐下,玄色衣袖拂过沉香木雕花的扶手,背脊挺得笔直。她平静地受下这迟来的参拜,指尖却微微蜷缩,感受到权力入手时那沉甸甸、带着血腥气的冰凉。
这局棋,她终于坐上了执棋者的位置。只是,代价几何,唯有自知。
几乎在同一时刻,神都城西百余里外,风雪复又肆虐起来。
一支残破的骑兵队伍在官道上艰难行进。人人带伤,甲胄上冰霜与暗褐色的血渍凝结在一起,战马疲惫地喷着浓重的白雾。队伍中间,燕知行换乘了一匹略显瘦弱的黑马,他自己的爱驹在昨夜突围时力竭而亡。他依旧穿着那身破损不堪的明光铠,肩胛处的箭伤被粗粗包扎,但每一次颠簸,都让伤口渗出血丝,带来钻心的疼痛,令他脸色苍白如纸,唇瓣因失血和寒冷而泛着青紫。
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他却恍若未觉,只眯着眼,望向白茫茫的前路。神都的危机暂解,但他的战场,从来不在那九重宫阙之内。
副将打马靠近,声音沙哑:“大将军,风雪太大,弟兄们……实在撑不住了,可否暂歇?”
燕知行摇头,声音因虚弱而低哑,却斩钉截铁:“不能停。传令,再行三十里,至黑风驿休整。”
“诺!”
命令传下,队伍再次陷入沉默,唯有马蹄踏碎冰雪的声音,和风雪的呼啸交织在一起。燕知行强迫自己挺直脊梁,仿佛一杆永不弯曲的战旗。
他知道,必须尽快回到北疆。神都有她,足矣。而他,属于那片苦寒的边关。他们像两条短暂的交叉线,在血与火的顶点相遇,而后,各自奔赴命定的轨迹。
只是,怀中那枚临别时她塞过来的、带着体温的伤药瓷瓶,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在这冰天雪地里,成了唯一的暖意。
风雪漫天,前路未卜。神都的轮廓早已消失在视野,但他策马前行的方向,却仿佛与那帝都深处的某一缕目光,遥遥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