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太极殿前的广场被连夜清扫出来,积雪堆在两侧,露出青灰色的地砖,缝隙里却仍嵌着难以洗净的暗红。天色未明,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早早候在殿外的百官脸上。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官袍,有的整齐如新,显然是匆忙间翻箱倒柜找出来的体面行头;有的却带着褶皱污渍,甚至破损,显出战乱中的狼狈。人人面色惶然,彼此间交换着眼神,却不敢多言,唯有沉重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一片压抑的死寂。
这些人里,有真心归降欲求新朝进身之阶的,有迫于形势虚与委蛇的,更有心怀故主、暗自切齿的。但此刻,他们的命运都悬于一线,系于那个即将出现的、踏着血路走上权力之巅的男人。
辰时正,沉重的钟声敲响,穿透寒冷的晨雾。
风临朔出现了。
他未着龙袍,依旧是一身玄甲,外罩墨色大氅,唯有腰间多束了一条暗金纹路的腰带,平添几分威严。他一步步踏上汉白玉阶,步伐沉稳,踏碎阶上薄冰,发出清晰的碎裂声,如同踏在每个人的心尖上。他身后跟着魏珩、沈墨白等寥寥数名文武心腹,再无冗繁仪仗,却自带千军万马般的肃杀之气。
他在丹陛顶端站定,转身,目光如冷电,缓缓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那目光并无胜利者的骄矜,也无刻意的安抚,只有一种洞穿人心的审视和平静到极致的压迫感。
广场上落针可闻,连风雪声似乎都小了下去。
“跪——” 司礼官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百官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齐刷刷跪伏下去,额头触地,不敢仰视。
风临朔没有立刻叫起。他让这片沉默持续了足够长的时间,长到让每个人都充分品味到自身命运悬于他人之手的滋味。
“都起来吧。” 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广场,带着金属般的冷硬。
众人战战兢兢地起身,垂手侍立。
“天熙皇帝龙靖,失德于天,祸乱于民,以致烽烟四起,社稷倾危。” 风临朔的声音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今日之势,非我所愿,实乃天命人心所向。”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几张熟悉的前朝重臣的脸,那些人立刻将头垂得更低。
“过往种种,既往不咎。” 这七个字吐出,下方隐隐传来松气的声音,但风临朔接下来的话,又让所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从今日起,各行其是,各安其职。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我所求者,非是尔等效忠于我一人,而是效忠于这天下生民,效忠于秩序与安定。”
他向前迈了一步,玄甲在微弱的晨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凡有玩忽职守、欺压百姓、结党营私、阳奉阴违者——” 他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利刃,“无论出身何处,曾有何功,定斩不饶!”
冰冷的杀气随着话语弥漫,不少官员腿肚子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魏珩。”
“臣在。” 魏珩立刻出列。
“即日起,由你暂领丞相事,总揽政务,安抚流民,恢复生产,清点府库,重整律令。各部官员,各归其位,若有缺额,由你与吏部酌情递补,报我知晓。”
“臣,领命!” 魏珩声音洪亮,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这无疑是赋予了他极大的权力。
“沈墨白。”
“末将在!”
“京城防务及皇城禁卫,由你全权负责。整饬军纪,肃清龙氏余孽,若有宵小趁机作乱,格杀勿论!”
“主公放心!包在俺老沈身上!” 沈墨白拍着胸脯,声若雷鸣。
一道道命令简洁清晰地发出,如同精准运转的战争机器,开始将权力触角伸向这座庞大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没有虚言安抚,没有空洞承诺,只有冷硬的规则和不容置疑的权威。
百官心中凛然,这位新主,比想象中更难以揣度,也更令人畏惧。
朝会在一片压抑的气氛中结束。百官躬身退下,各自怀揣着复杂的心思,走向那熟悉又陌生的官署。他们知道,旧的规则已经粉碎,新的时代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降临了。
风临朔没有回后宫,也没有去特意为他准备的寝殿。他依旧回到了那处临时的偏殿。殿内炭火很旺,驱散了寒意,却驱不散他眉宇间的一丝疲惫。
魏珩跟了进来,手中捧着一摞急需处理的文书。
“主公,这是各地刚送来的急报,以及……几份劝进表。” 魏珩小心地将文书放在案上,特意将几份用金粉装饰的卷轴放在了最上面。
风临朔看都没看那些劝进表,直接拿起一份关于漕运阻滞的急报,眉头微蹙:“漕粮何时能通?”
魏珩忙道:“正在全力疏通,但河道冰冻,加之战乱破坏,恐怕还需半月。”
“半月?京城存粮还能支撑多久?”
“若严格配给,约可支撑二十日。只是……”魏珩面露难色,“百姓恐有怨言。”
“先紧着军中和赈济所用。发布告示,说明情况,但有囤积居奇、哄抬粮价者,立斩。让沈墨白派兵协助维持秩序。” 风临朔快速做出决断,语气不容置疑。
“是。” 魏珩记录下命令,犹豫了一下,还是指了指那几份劝进表,“主公,这些……”
风临朔终于抬眼看了他一下,目光冰冷:“我说过,现在不是时候。拿去烧了。”
魏珩心中一颤,不敢再劝:“是。”
这时,一名亲兵在殿外禀报:“主公,诏狱来报,龙靖……要求见您。”
风临朔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点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污渍。
魏珩低声道:“主公,此獠心机深沉,此时求见,必有所图,恐是缓兵之计或暗藏祸心,不如……”
风临朔放下笔,看着纸上那团墨迹,仿佛看到了龙靖那双充满怨恨和不甘的眼睛。他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告诉他,我没空。”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依旧灰蒙蒙的天空。
“看好他,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另外,给他纸笔。”
魏珩一愣:“主公,这是……”
“让他写。” 风临朔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写他这些年的罪己诏,写他如何辜负天下,写他……对不起哪些人。”
魏珩恍然,这是要彻底摧毁龙靖的精神和声誉。他躬身道:“臣明白了。”
亲兵领命而去。
殿内又只剩下风临朔一人。他负手而立,良久,才低不可闻地自语了一句,消散在风里。
“一滴泪……岂是那么容易流的。”
诏狱深处,龙靖接到冰冷的回绝和那叠空白的纸张时,先是一怔,随即发出如同困兽般的低沉笑声,笑声在阴冷的牢房里回荡,充满了绝望和疯狂。
而此刻,皇城之外,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了混乱初定的京城,车轮碾过积雪,向着遥远的南方而去。车内,一个面容隐藏在斗篷阴影下的男子,轻轻摩挲着手中一枚温润的玉佩,低声道:
“风临朔……这江山,你坐得稳吗?”
雪,依旧无边无际地落下,覆盖了旧的痕迹,也掩埋着新的野心。重压之下,看似平静的冰面之下,暗流愈发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