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断魂崖返回军营的路,萧寒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似有千斤重,踩在尚未清理干净、混合着血冰与残雪的地面上,发出咯吱的轻响。天色已然大亮,但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将阳光滤得惨淡无力,照在这片刚刚经历浩劫的土地上,更添几分苍凉。
军营的轮廓在前方显现,旌旗依旧,哨塔上士兵的身影依旧挺直,但空气中弥漫的味道已经不同。胜利的狂热早已被一种更复杂、更微妙的气氛所取代。那是劫后余生的疲惫,是对未来的茫然,以及……一种无声的审视。
当萧寒的身影出现在营门时,守卫的士兵依旧恭敬地行礼,喊出“将军”,但那声音里,少了几分昨日血战时的狂热与拥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和探究。他们的目光快速地从萧寒脸上扫过,似乎想从这位刚刚被加封为“镇北公”、名义上总督北境军政的主帅神情中,读出些什么。
萧寒面无表情,径直穿过营区。所过之处,原本三三两两聚集、低声议论的士卒们立刻噤声,散开,垂首肃立。那些目光,或敬畏,或好奇,或隐藏着更深的忧虑,如同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他背上。他清晰地感觉到,一道无形的隔阂,正在他和这些与他同生共死的将士之间悄然生成。源头,自然是断魂崖上那场不为人知的会面,以及随之而来的、权力格局的剧变。
他没有回自己的帅帐,而是先去了伤兵营。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混杂在一起,压抑的呻吟声此起彼伏。军医和辅兵们忙碌地穿梭其间,看到萧寒进来,纷纷停下行礼,眼神中带着真实的感激——将军在胜后首先来看望伤兵,这让他们感到慰藉。萧寒仔细询问了几个重伤将领的情况,亲手为一个年轻士卒紧了紧绷带的结,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在这些最底层的士兵眼中,他看到的依旧是纯粹的依赖和信任。这让他冰冷的心底,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
但当他走出伤兵营,准备返回帅帐处理堆积如山的军务时,那种无形的压力再次袭来。几位原本应该在校场整训兵马、清点战果的高级将领,“恰好”迎了上来,恭敬地汇报着情况,言辞谨慎,滴水不漏。他们汇报的,都是些按部就班、无关痛痒的事务,对于天阙关的消息,对于北境十八城归降后的具体安排,对于朝廷可能派来的“监军”和“章程”,全都讳莫如深,绝口不提。
萧寒心中冷笑。这些人精,消息远比普通士卒灵通。他们这是在观望,在权衡,在等待新的风向。二皇子赵弘的阴影,已经透过断魂崖,笼罩了整个军营。
他简单吩咐了几句,打发走这些将领,终于回到了帅帐。帐内已经收拾过,血迹擦净,火盆烧得正旺,驱散了些许寒意。但案几上堆积的文书,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属于裴烈的气息,都提醒着他物是人非。
他走到案后坐下,没有立刻去碰那些文书,而是闭上眼,指节轻轻揉着刺痛的太阳穴。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不仅是身体的,更是心神的。昨夜的血战,清晨崖顶的交锋,此刻军营中涌动的暗流……这一切,比他面对千军万马时更耗心力。
帐帘被轻轻掀开,亲兵端着一碗热汤进来,小心翼翼地道:“将军,您一夜未眠,先用点热汤吧。”
萧寒睁开眼,接过汤碗。亲兵放下汤碗,却并未立刻退下,脸上露出一丝犹豫。
“还有事?”萧寒问,声音有些沙哑。
亲兵低声道:“将军,裴……裴副将他……一直在帐外跪着,说要向将军请罪。”
萧寒端着汤碗的手顿了顿。汤水的热气氤氲了他苍白的脸。他沉默了片刻,淡淡道:“让他回去。告诉他,他的罪,不在今日之跪,而在来日之行。若真有心悔过,就该知道现在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是。”亲兵松了口气,连忙退下。
萧寒慢慢喝着已经有些温凉的汤。他并非不恨裴烈的背叛,那背叛如同插在心上的一把刀。但他更清楚,此刻杀了裴烈,除了泄愤,毫无益处,反而会坐实军营内部的混乱,给赵弘以可乘之机。留下裴烈,既是稳住一部分旧部的人心,也是给赵弘一个信号——他萧寒,并非一味嗜杀、不懂权衡的莽夫。这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步不得不走的棋。
喝完汤,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批阅文书。战报、伤亡统计、粮草调配、降兵安置……千头万绪。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和汹涌的暗流暂时压下。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是此刻帐内唯一的声音。
然而,当他翻开一份关于缴获龙风军中机密文书的摘要时,他的目光凝住了。文书提到,在清点龙风主帅遗物时,发现其贴身藏有一枚造型奇特的玄铁匕首,匕首柄上刻着一个模糊的、类似飞鸟的图腾。据被俘的龙风近卫交代,此物并非主帅平日所用,而是数月前,由一位神秘访客所赠,龙风主帅对此物极为珍视。
飞鸟图腾……
萧寒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案几上划动着。这个图腾,他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里见过。是在哪里?记忆如同被迷雾笼罩,模糊不清,但那图腾却带着一种不祥的寒意,悄然缠上了心头。
这仅仅是一个巧合?还是说,在二皇子赵弘的棋局之外,还有另一双眼睛,另一只手,在暗中操纵着什么?
他放下笔,靠在椅背上,帐内跳动的火光将他沉思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权力的游戏刚刚揭开序幕,而水下的暗流,似乎比想象中更加深邃、更加冰冷。慕芷晴那句“确保棋盘不会倾覆”,此刻回想起来,似乎也别有一番意味。
夜,还很长。而风雪,似乎并未真正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