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族疆域，帝都，万龙殿。
殿内并非寻常宫殿的金碧辉煌，而是一片沉肃的玄黑与暗金色调。高耸的穹顶描绘着巨龙腾云、行云布雨的古老壁画，巨大的廊柱盘绕着形态各异的龙形雕刻，每一片鳞甲都纤毫毕现，在长明灯幽暗的光芒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与某种深海寒铁的气息，沉重而威严。
此刻，这份威严却显得格外压抑，甚至……焦灼。
玉阶之下，黑压压地站满了龙族重臣、将领、各部主事。他们身着制式严谨的朝服或戎装，按照身份、势力，泾渭分明地排列着，但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玉阶之上，那空空如也的、象征着无上权威的玄墨蟠龙帝座。
帝座之侧，稍低一些的位置上，坐着监国太子——龙骧。他正值壮年，面容与龙帝有五六分相似，线条却更为冷硬锐利，一双暗金色的龙瞳此刻低垂着，凝视着手中一份刚刚由影龙卫以最高紧急渠道呈上的、薄如蝉翼却重逾千斤的传讯玉简。玉简边缘，还沾染着几缕未散的、极北之地的寒霜气息。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某些人因紧张而不自觉摩挲玉佩、甲叶的细微声响。
良久，龙骧缓缓抬起了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暗金瞳孔深处，却仿佛有寒潮在涌动，在冻结，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他将玉简轻轻放在身旁的紫晶案几上，玉石与晶石碰撞，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大殿中，却如同惊雷。
“父帝有讯。” 龙骧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臣子耳中，字字如冰珠坠地，“雪山之巅，与凤皇一战，已毕。”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阶下每一张或紧张、或期待、或隐含野心的面孔。
“父帝……无碍。”
“嗡——” 低低的、压抑的骚动如同水波般荡开。不少将领明显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垮下。文臣队列中，几位老成持重的宗正、阁老，眉头却几不可察地皱得更紧。无碍？若真的无碍，为何是监国太子代为主持，而非龙帝亲自传讯？为何影龙卫动用的是最高紧急渠道，而非寻常的帝谕通传？
龙骧仿佛没有看到这些细微的反应，继续用那种听不出情绪的平稳语调说道：“此战，父帝与凤皇，力撼天地，雪山崩摧，千里灵机紊乱。为免生灵涂炭，山河尽毁，父帝……主动收手，引地脉之力归藏，平息天灾。”
主动收手？平息天灾？
这个说法，让殿内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武将队列中，一位身披重甲、满脸虬髯的老将猛地踏前一步，声如洪钟：“太子殿下！敢问陛下主动收手，那凤皇如何？此战……胜负如何？！” 他是龙族镇边大将敖擎，性情刚烈，战功赫赫，是坚定的主战派。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龙骧身上，或者说，聚焦到他手边那枚玉简上。
龙骧的指尖，在紫晶案几上轻轻叩击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压下了敖擎话语带来的躁动。
“凤皇亦未追击，各自罢手。” 他避开了“胜负”二字，给出了一个模糊的答案。“父帝有令，此件战事详情，待陛下回朝自有分晓。当务之急，乃是应对战后余震。”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敖擎！”
“臣在！” 老将敖擎抱拳。
“即日起，北境边军，转入最高戒备！巡查密度加倍，严查一切可疑动向，但有异动，无论何人，先斩后奏！尤其注意凤族方向，以及……那些藏在阴影里的鬣狗！” 龙骧眼中寒光一闪。
“遵命！” 敖擎大声应诺，眼中却闪过一丝疑虑。最高戒备？是针对凤族可能的反扑，还是……别的？
“户部、工部！” 龙骧继续点名。
两名大臣出列躬身。
“即刻统筹资源，调集阵法宗师、地脉师，准备北上。待父帝勘定地脉损伤详情，立刻着手修复雪域灵机，稳定山河。所需物资、人手，优先供给，若有延误，严惩不贷！”
“是！” 两位大臣额头微微见汗，修复千里地脉？这可是耗资巨大、旷日持久的工程。
一条条命令，从龙骧口中清晰吐出，快速而有序，涉及边防、内政、舆情监控、物资调配等方方面面，显示出一位成熟监国者的老练与果决。然而，越是如此周密，阶下那些老狐狸们心头的不安就越是浓重。
陛下到底怎么样了？仅仅是“无碍”和“主动收手”？那为何影龙卫的密报要加最高紧急标记？为何太子要如此急切地布置边防、调动资源，甚至隐隐有稳定朝堂、预防不测的意味？
尤其是，陛下“主动收手”之后呢？凤皇是何反应？双方是否达成某种默契或协议？这些，太子一概未提。
朝会在一片表面肃穆、内里暗流汹涌的气氛中结束。大臣们各怀心思，鱼贯退出万龙殿。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的声响。
龙骧独自一人，依旧坐在那稍低的监国位上，背脊挺得笔直，直到最后一位臣子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长廊。
然后，他猛地抬手，捂住了嘴。
“咳……咳咳……” 压抑的、剧烈的咳嗽从指缝中溢出，他的肩膀剧烈颤抖起来，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好一会儿，他才平复下来，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是一抹刺目的暗金——与龙帝咳出的血迹，一般无二。
他缓缓擦去血迹，暗金色的眼瞳望向那高高在上的、空荡荡的玄墨帝座，眼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忧虑、沉重，以及一丝被深深压抑的、属于儿子对父亲的恐惧。
“父帝……” 他低声呢喃，只有冰冷的殿柱回声应和。
他知道，那枚玉简里，关于“胜负”的真实情况，被影龙卫首领以最隐晦的方式提及，只有他看懂了。也正因为看懂了，他才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脊椎升起。
那不是简单的“无碍”或“收手”。
那是……足以颠覆一切的惊涛骇浪。而他要做的，是在惊涛拍岸之前，稳住这艘名为龙族的巨舰。
凤族疆域，天凰城，赤霄宫。
与万龙殿的沉肃玄黑不同，赤霄宫通体以暖色调的赤玉、鎏金、火梧桐木构建，殿内终年萦绕着淡淡的、令人心神宁静的暖香，穹顶镶嵌着巨大的、仿佛永不熄灭的暖阳晶石，将整个宫殿映照得明亮而辉煌。
但此刻，这辉煌之下，涌动着的是几乎要沸腾的狂热与喧嚣。
就在半个时辰前，天凰城核心区域的“涅盘钟”被敲响，钟声九响，代表着最高等级的捷报或最紧急的预警。随后，由天凰卫大统领亲自带回的、源自雪山之巅观战者的第一手影像与讯息，如同最猛烈的火焰，瞬间点燃了整个宫廷，并以惊人的速度向整个天凰城、乃至更广阔的凤族疆域蔓延。
“陛下神威！焚天真意，撼天动地！”
“龙帝跪了！他认输了！就在陛下剑下！”
“哈哈哈！百年血仇，今日得报！我凤族当兴！”
兴奋的呼喊、激动的议论、甚至喜极而泣的哽咽，在赤霄宫前的广场上，在通往宫门的漫长御道上，在各部衙署之间回荡。许多凤族将领、大臣，不顾礼仪，相拥庆贺，脸上洋溢着大仇得报、扬眉吐气的狂喜。普通宫人、侍卫，也个个昂首挺胸，眼中燃烧着骄傲与兴奋的火焰。
赤霄宫主殿内，气氛却与宫外的沸腾有些微妙的差异。
凤族的核心重臣、宗室亲王、各部尊长齐聚于此，每个人的脸上也都带着激动，但身处这权力中心，他们显然想得更多，也看得更远。
“陛下此刻何在？为何不速速回朝，接受万民朝贺，主持大局？” 一位身着赤红朝服、须发皆白的老臣（凤族大长老凤栖梧）抚着长须，眼中精光闪烁，问出了众人最关心的问题。
天凰卫大统领，一位身材高大、面容刚毅、周身隐隐有火焰纹路流转的将领，上前一步，沉声禀报：“回大长老，陛下于雪山下令，命我等先行回报，稳定朝野。陛下……需暂时闭关，平复焚天真意运转之滞涩，不日即归。”
闭关？平复滞涩？
这个说法，让殿内兴奋的气氛稍稍降温。几位深知焚天真意霸道之处的老臣，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和隐忧。与龙帝那样的强者倾力一战，有所损伤是必然的，陛下选择先行闭关调理，亦是稳妥之举。
“那龙帝呢？他当真跪地认输？可曾留下什么话语？此战之后，两族态势又当如何？” 另一位主掌外事的亲王（凤延）紧接着追问，这才是关键。
大统领略一迟疑，影像玉简中的画面再次浮现在脑海：那惊天动地的力量对撞，那毁天灭地的最后一击前兆，以及……那匪夷所思的、让所有观战者瞠目结舌的转折。他定了定神，朗声道：“影像为证，龙帝确于最后关头弃刀跪地，口称‘认输’。其言……”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其言似乎提及‘守护天下’，不愿两败俱伤，致生灵涂炭。随后，龙帝负伤离去，陛下亦未追击。”
“守护天下？” 凤延亲王嗤笑一声，声音在殿内回荡，“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分明是力有不逮，见陛下神威无敌，焚天真意足以将其彻底焚灭，故而怯战求饶！此等惺惺作态之言，无非是想挽回些许颜面，动摇我军心罢了！”
“正是！” 立刻有主战派的将领附和，“陛下仁慈，未趁其伤重取其性命，已是天恩！此乃我凤族一举踏平龙族，一统山河的天赐良机！”
“没错！陛下神威，龙帝俯首，此乃天命所归！当立刻集结大军，兵发北境，收复旧土，直捣黄龙！”
主战的声音甚嚣尘上，迅速占据了主流。百年血仇，胜利在望的诱惑，让绝大多数人的眼睛都红了。什么“守护天下”，在血与火的仇恨和开疆拓土的荣耀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只有极少数人，如大长老凤栖梧，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他看得更多。龙帝是何等人物？雄才大略，意志如铁，岂是轻易“怯战”之辈？那最后关头的跪地认输，与其说是力竭，不如说更像是一种……主动的选择。还有那“守护天下”之言，在那种情境下说出，绝非简单的借口那么简单。
更让他在意的是陛下的态度。仅仅是“闭关平复”？以陛下的性子，若真的大胜，迫使宿敌跪地求饶，岂会如此平静？甚至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交代战后方略，只是让天凰卫带回“闭关”的消息？
这不像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之后，该有的反应。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需要时间去消化，去思考。
但眼下，群情激昂，大势所趋。他即便心有疑虑，此时也不便泼冷水。
“好了。” 凤栖梧抬起手，压下殿内的喧哗，苍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陛下既有令，命我等稳定朝野，等候陛下回銮主持大局，我等自当遵奉。外间传言，可适当引导，以扬我族威，稳我民心。然，具体行止，是战是和，如何战，如何和，皆需陛下圣裁。在此之间——”
他环视众人，目光锐利：“各司其职，严守疆界，整军经武，静候旨意。未有明令，擅启边衅者，以叛族论处！”
“谨遵大长老令！” 众人齐声应诺，但不少人眼中，依旧燃烧着炽热的战意。
凤栖梧挥了挥手，遣散众人。他独自走到殿前，望着宫外依旧喧嚣沸腾的城池，望着那被捷报点燃的、似乎要烧红半边天的兴奋火焰，苍老的眼中却浮起一层深深的忧虑。
胜利的狂欢之下，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冰冷的暗流。
龙帝那一跪，跪下的，恐怕不仅仅是龙族的颜面。
陛下那异常的沉默，也绝非仅仅是因为力量反噬。
这场看似“胜利”的决战，或许……才刚刚开始。
极北雪域，边缘地带，一处被暴风雪常年笼罩的隐秘冰谷。
几道气息晦涩、与冰雪环境几乎融为一体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汇聚到一处冰窟之中。冰窟内壁光滑如镜，倒映着他们模糊的身形，隔绝了内外一切声息与能量波动。
“都探清楚了？” 一个嘶哑低沉，仿佛砂石摩擦的声音响起，说的是某种古老晦涩的方言。
“龙帝重伤呕血，气息衰败，独自离去，方向确是龙族北境。” 另一道尖细的声音回应，语气带着压抑的兴奋，“影龙卫沿途清扫痕迹，但瞒不过我们的‘冰痕之眼’。”
“凤皇同样咳血，焚天真意反噬不轻，已入临时秘府闭关，其麾下天凰卫戒备异常森严，难以靠近。” 第三道沉稳的声音补充。
“龙帝跪地，口称认输，言及‘守护天下’。” 最先开口的嘶哑声音缓缓重复，冰窟内的空气仿佛更冷了几分，“有意思……真有意思。本以为是一场两败俱伤，或是一死一伤，没想到竟是这般收场。”
“大人，此乃天赐良机！龙帝重伤，凤皇闭关，两族朝野震动，正是我等……”
“噤声！” 嘶哑声音低喝，打断了那道尖细声音的急切谏言，“慌什么？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可若这鹤与蚌，突然都不争了，或者……争的方式变了呢？”
冰窟内沉默了片刻。
“大人的意思是？”
“龙帝那一跪，跪得蹊跷。凤皇的沉默，也静得反常。” 嘶哑声音冷冷道，“传令下去，所有眼线，转入最深潜伏，没有我的命令，绝不许有任何动作，更不许与任何一方接触。另外，启动‘暗渠’，我要知道，过去一百年里，龙族和凤族内部，所有关于‘赤水之盟’、关于‘天下’、关于两族最初为何结盟、又为何破裂的……被尘封的秘档。记住，是所有，尤其是那些被双方高层刻意抹去或篡改的部分。”
“是！” 另外几人低声应命。
“还有，” 嘶哑声音顿了顿，似乎带着一丝玩味，“把我们今天‘看’到的，关于雪山之巅最后那一幕的完整记录，抄送两份。一份，送给南边十万大山里那些‘老朋友’；另一份……送给西边荒漠里，那几个躲在沙子和骨头后面的老不死。措辞嘛，就写‘风云突变，旧约或启，静观其变’。”
“遵命！”
几道身影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散去，融入无边风雪。
冰窟内，只剩下那个嘶哑声音的主人，独自面对光洁的冰壁。冰壁上，隐约映出一张模糊的面容，覆盖着奇异的冰晶面具，唯有一双眼睛，幽深如万载寒潭，跳跃着冷静而算计的光芒。
“守护……天下？” 他低声自语，声音在冰窟中回荡，带着冰冷的讥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龙胤，凤启……你们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这潭水，真是越来越浑了。不过，浑水才好……摸鱼。”
冰窟重新归于寂静，只有外面永恒的风雪呜咽声，隐隐传来。
雪山之巅的寂静，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以远超常人想象的速度和方式，向着整个天下的各个角落，扩散开去。
余烬未冷，暗流已生。